詩詞鑒賞《唐宋五代詞·李煜·子夜歌》李 煜

李 煜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①。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注釋 ①銷魂：極度悲痛，失魂落魄的樣子。南朝梁江淹《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湖亭望雁圖 吳琴木

鑒賞 此詞調名《子夜歌》，與《菩薩蠻》為同調異名。據(jù)宋馬令《南唐書》卷五：“后主樂府詞云：‘故國夢初歸，覺來雙淚垂?！衷疲骸@昨夜又西風，故國不堪翹首月明中。’皆思故國者也?！痹~中明言“故國夢重歸”，自是李煜亡國人宋以后的追懷抒情之作。

唐圭璋先生在《李后主評傳》中寫道：“他身為國主，富貴繁華到了極點;而身經(jīng)亡國，繁華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極點?！庇帧肚c李后主》：“后主以天性柔順，甘受任何惡勢力之侵逼，故其所發(fā)之感情，率為哀傷一路，怨則怨人，傷則自傷也。”后期的李煜遭罹多故，面對極端矛盾的生活，雖篤信竺乾教義，卻無法徹悟“真空”，內中惻愴哀怨之音自然進發(fā)。這一時期所作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王國維《人間詞話》)，含思凄惋，哀感纏綿。他常常夢回故國，“多少恨，昨夜夢魂中”(《憶江南》)“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浪淘沙》)“閑夢遠，南國正清秋”(《望江南》)。頻繁出現(xiàn)的“夢”意象，不僅僅是懷念或重現(xiàn)，而是反射現(xiàn)實的鏡子，也是映照詞人內心的鏡子。

起句兩問，“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已將古往今來之人生及己之一生說明”(唐圭璋《唐宋詞簡釋》)。前一問是一種概括的說法，意思是對于一般人來說，人生在世總不免有些愁事恨事。言外是說，作者面對的不是一般的“愁恨”，如此第二問自然突現(xiàn)?！颁N魂”謂因過度刺激而神思恍惚，如魂欲離體，用以形容極度痛苦的情狀?！蔼殹弊终f明特殊性，“何限”意即“無限”。作者從兩個角度說明自己痛苦的程度：一般的痛苦尚能夠忍受，作者的痛苦令人“銷魂”，幾乎無法忍受;常人的痛苦只是有時難免出現(xiàn)，而且總能被排遣，作者的痛苦無限，無計消除，永不結束。如果說這兩句是泛言悲痛的心境，那么“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兩句就是描述了一種具體的愁恨，即夢歸故國，醒來悲傷。無須鋪陳夢境中的事物，重歸故國，自然全是歡樂、美好與榮耀;無須明言現(xiàn)實處境中的煎熬、卑賤與屈辱，兩行清淚就是再明晰不過的表達。一次次夢歸又夢醒，怎叫人不銷魂!

下片言近況之孤苦，“高樓誰與上”，也就是說沒有人同作者一道登樓;“長記秋晴望”，作者高樓獨上，秋晴空望，遙想往日一樣也是秋高氣爽，晴空萬里，登臨遠眺，彼時儀仗前導，嬪妃、大臣簇擁，武士護衛(wèi)，何等氣派。如今故國杳杳，只能默默追思。古來寫登樓的作品有許多，大多表露悲懷。漢王粲《登樓賦》：“悲舊鄉(xiāng)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循階除而下降兮，氣交憤于胸臆。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杜甫《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彼?a href="http://www.tenkaichikennel.net/shiji/xinqiji/" target="_blank" class="keylink">辛棄疾《丑奴兒》：“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蓖瑸槌羁啵蛑朗虏煌匀饲楦鳟?。后主登樓，不會是“涕橫墜而弗禁”“氣交憤于胸臆”“悵盤桓以反側”這樣的一般抒情，又斷不能是“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口氣。像后主這樣的境地這樣的人，銷魂何限，究竟怎樣了結呢?“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這就是他的了結。

后主一生佞佛，佛經(jīng)對他有深刻影響，但是他沒有徹悟“真空”。這里的“往事已成空”，并不是他服膺佛經(jīng)教義而真正認為萬事皆空，而是出于窮途末路的哀鳴。其實空而未空，“還如一夢中”，并未真正解脫。

此詞上下兩“夢”字關系重大。上片“故國夢重歸”是真夢，夢中事事真切，故不愿醒來;下片“還如一夢中”是假夢，現(xiàn)實中急轉直下、富有戲劇性的一切似乎夢中才會發(fā)生，卻不知何時醒來。李煜后期的詞，都是自然流露，以歌代哭，今昔對照，常常不知今夕何夕。我們不能從章法句法細考，也不用將兩“夢”字一一落實到何時夢，何時醒。只待反復吟誦“銷魂獨我情何限”一句，一切都有了落腳點。(劉玉潔)

集評 清·陳廷焯：“回首可憐歌舞地?！薄坝朴粕n天，此何人哉!”(《云韶集》卷一)

唐圭璋：“此首思故國，不假采飾，純用白描。但句句重大，一往情深。起句兩問，已將古往今來之人生及己之一生說明?！蕠溟_，‘覺來’句合，言夢歸故國，及醒來之悲傷。換頭，言近況之孤苦。高樓獨上，秋晴空望，故國杳杳，銷魂何限?！隆溟_，‘還如’句合。上下兩‘夢’字亦幻，上言夢似真，下言真似夢也?！?《唐宋詞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