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賀新郎①·辛棄疾》
陳同父自東陽來過余,留十日,與之同游鵝湖,且會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飄然東歸。既別之明日,余意中殊戀戀,復欲追路。至鷺鶿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泉湖吳氏四望樓,聞鄰笛悲甚,為賦賀新郎以見意。又五日,同父書來索詞。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千里一笑。
把酒長亭說②。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③。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微雪④。要破帽、多添華發。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 〖讶酥丶s還輕別⑤。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⑥。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①賀新郎,詞牌名?! 、陂L亭,古路旁亭舍,常用作餞別處。 ?、蹨Y明、臥龍諸葛,代指陳亮。 ④蹙(cù),踢?! 、荨凹讶恕本?,謂陳亮重諾踐約,卻又輕看離別,匆匆而去。佳人,指陳亮?! 、掬N骨,形容極度悲傷。
這是一首追憶與陳亮相會和抒發別情的詞作,主要抒寫了詞人與陳亮之間志同道合的深摯友誼,同時在寫景抒情中又含有深刻的象征意義。
上片開頭回敘在驛亭飲酒話別的場面。作者在這里只舉了自己對陳亮的稱贊,說陳亮的才能和文采既像陶潛,又像諸葛亮。作者誠心誠意地贊美表明自己對好友的喜愛和理解。飛鵲踏雪兩句,即景生情點畫他送別陳亮時的長亭景色,但不是靜態描繪,而是靈幻生動。“剩水”這三句寫出了冬日蕭索的景色,同時含有象征的意味:山河破碎,收復無望。這是詞人挪開話題,把主題轉到寫個人和國家的命運。歲月蹉跎、報國無門,怎能不觸起他們無盡的感喟呢?上片雖是圍繞著送別來寫的,但無論寫景抒情都遠遠超過送別的范疇,更具有濃郁深邃的余情逸韻。
下片寫別后難舍之情,首句中“佳人”喻賢者或有才干的人。因為“重約”而得以相見;言“輕別”,更見作者對“別易會難”的深刻理解。接著著意描繪“追路”的艱辛。天寒水深,江面結冰,難以通航。地上雪深泥滑,路已斷,令人黯然神傷。“車輪生四角”喻無法前行。這是寫別后的景況,又是對眼前局勢的影射?!按说匦腥恕奔丛~人自謂?!颁N骨”,形容極度的悲傷、愁苦,接著又以“問誰使”的設問句式,含而不露地道出友人陳亮(兼指自己)的極度愁怨。他們的愁怨,當然不僅是因朋友離別引起,而更主要是由國家的危亡形勢和他們在南宋朝廷里的不幸遭遇所促成的。這樣,最后“鑄就而今相思錯”幾句,就不致使讀者覺得詞人在小題大做了。
●賀新郎,參見第306頁相關介紹。
●淳熙十五年(1188)冬,陳亮自浙江東陽來江西上饒訪問作者與他共商復國大計;并寄信約朱熹到紫溪會面,朱熹因事未能前去。作者與陳亮同游鵝湖寺,后到紫溪等候朱熹,由于朱熹沒有來,陳亮遂東歸。作者于別后次日欲追趕陳亮回來,挽留他多住幾天。到鷺鷥林,因雪深泥滑不能再進,只好悵然返回。那天夜里,作者在投宿處寫了這首詞。詞寄贈陳亮后,不久收到了陳亮的和詞,共同的戰斗友情,激發了辛棄疾豪邁的詩興。“鵝湖相會”后的次年春天,他又用前韻寫了一首《賀新郎》,再次表達了他們堅持抗金北伐這一至死不渝的信念。此后,二人又多次互相贈答,傾訴彼此的崇高志向和收復中原的信念?!谤Z湖相會”及其贈答的著名詞作,是南宋抗金史上的一曲壯美之詞。
●辛棄疾作為福州知州,成績斐然。他施行新政,最有名的是“經界”與“鈔鹽法”。經界,就是重新丈量土地,清理田賦,根據土地所有權和實有數量來負擔賦役,大大減輕了農民的負擔。鈔鹽法,因為當時八閩之中,上四州建寧、南劍、汀州、邵武不產鹽,實行計劃經濟——官運官賣法,存在損公、擾民等弊端;下四州福州、泉州、漳州、興化為產鹽之地,實行市場經濟——鈔鹽法,即鹽商繳納一定鹽稅后,可獲得賣鹽許可,比較便民。辛棄疾統一了鈔鹽法,解決了上四州食鹽難的問題。后來,辛棄疾上奏朝廷,提出了著名的“天下之事,固民所欲行之,則易為功”的論斷。
辛棄疾的許多詞是以比興、寄托的傳統方式,曲折地表現愛國感情,抒寫壯志難酬的憤慨。
賀新郎
別茂嘉十二弟
辛棄疾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摯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④姲賾鹕砻眩蚝恿?,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辛棄疾的族弟茂嘉,曾在北方靠近金占區做官,熟悉金人的軍事情況。公元1203年,金人內部變亂,是很好的乘虛北伐時機,而茂嘉此時卻被貶入桂林。辛棄疾對朝廷錯過北伐抗金良機、對茂嘉不能為出兵北伐發揮作用深表惋惜。做此詞送族弟。詞的開頭先以三種鳥啼聲興起。與親人離別,心情已經十分悲苦,而這離別又是在暮春時節,悲苦又加深了一層,同時耳中又聽到“鵜鴂,鷓鴣,杜鵑”這三種鳥凄苦的啼叫,更令人愁苦不堪了。這首詞一開頭就寄寓著家國之恨和失意之悲,并非抒寫一般的離情別緒。作者再列舉了四個離別故事:王昭君是背井離鄉,辭別自己的祖國;戴媯是因兒子被殺而被迫離開衛國;李陵是流落異邦,與故人長別;荊軻則是為國家而慷慨赴義。這四種離別,都是悲劇性的離別,關系著國家的興亡命運,而不同于一般的親友送別。在詞人看來,這樣的離別,才是人間最為沉痛的事。
常言道:無情未必真豪杰。辛棄疾在高唱英雄之歌的同時,也在歌頌著人間真情。更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在纏綿婉轉、刻骨相思的情詞中,依然寄托著自己的愛國心境。
杜鵑、鷓鴣一向是詩人偏愛的意象。特別是杜鵑,中國古代有“望帝啼鵑”的神話傳說。望帝,是傳說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后來禪位退隱,不幸國亡身死,死后魂化為鳥,暮春啼苦,至于口中流血,其聲哀怨凄悲,動人肺腑,名為杜鵑。杜鵑也因此蒙上了神話色彩,寄托了詩人傷感和無盡的哀怨,中國幾千年一代代文人墨客已經把杜鵑當作一種悲鳥,當作悲愁的象征物了。
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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