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屈原九章·哀郢》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①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②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③
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鼂吾以行。④
發郢都而去閭兮,怊荒忽其焉極?⑤
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⑥
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⑦
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⑧
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⑨
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⑩
凌陽侯之汜濫兮,忽翱翔之焉薄?(11)
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12)
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13)
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14)
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15)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16)
登大墳而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17)
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18)
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19)
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20)
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21)
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22)
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23)
慘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感。(24)
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25)
忠湛湛而愿進兮,妒被離而鄣之。(26)
堯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27)
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28)
憎慍惀之脩美兮,好夫人之忼慨。(29)
眾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30)
亂曰:
曼余目以流觀兮,冀壹反之何時?(31)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32)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33)
【注釋】 ①皇天:上天。皇,大,加以示敬。不純命:天道(命)無常。純,常;命,天道,天命。震愆:震動不安,遭災受難,指下文的“離散而相失”。震,震動(不安);愆(qian千),過也,罪咎,受罪。②仲春:農歷二月。東遷:向東遷移流亡。③江夏:長江和夏水。④國門:郢都的城門。軫懷:痛心;軫(zhao招),痛。甲之鼌:甲日的早晨;鼂,同“朝”,早晨。⑤閭:里門,古代居民聚居之地。怊(chao抄):遠也。荒忽:幽遠,遠無邊際。焉極:到哪里為止,終點在哪里。焉,何,何處;極,至。終極:終點。⑥楫:船槳。齊揚,同舉。容與:徘徊,船在水中前進緩慢的樣子。⑦長楸:高大的梓木。朱熹注:“楸,梓也。長楸,所謂故國之喬木,使人顧望徘徊,不忍去也。”淫淫:流不斷的樣子。⑧夏首:夏水接長江的河口,即夏口,也即今之漢口。西浮:浮行而西。龍門:郢都的兩座東城門。⑨嬋嬡:纏綿依戀。眇:讀作“邈”,遙遠。蹠(zhi值):踐踏,腳踏。⑩焉:乃。(從陸侃如說)洋洋:飄泊不定,無所歸貌。(11)凌:乘。陽侯:波濤之神,代作波濤。汜濫:泛濫,大水四流狀。忽:飄忽。翱翔:船在水中上下飄蕩,如鳥之飛翔。焉:何也。薄:近,到。(12)絓結:郁結。絓,懸掛,牽掛;結,心中打了結子。蹇產:委曲,憂郁。釋:解開。(13)運舟:行船。下浮:向下浮行。下江:沿長江東下。(14)終古:世世代代。逍遙:飄泊。來東:來到東方。(15)須臾:頃刻,片刻。反:同“返”。(16)背:背離。夏浦:即夏口。西思:思念西方的郢都。(17)大墳:水邊的高岸、高地。舒:舒散。(18)州土:楚國的土地、分土。平樂:土地平坦開闊,人民生活快樂。江介:江間,指沿長江一帶的地方。遺風:古代留下的美好風俗習慣。(19)當:面對。陵陽:古地名,故地在今安徽省青陽縣南六十里,因其地有陵陽山而取名。即蔣驥所考:“陵陽,在今寧國池州之界,漢書丹陽郡陵陽縣是也。以陵陽山而名。至陵陽,則東至遷所矣。”(《山帶閣注楚辭·九章·哀郢》)焉至:到何處去。淼(miao秒):大水渺茫,望不到邊。南渡:渡江而南。焉如:何往。(20)曾:何也。《方言》:“曾,何也。湘潭之原,荊之南鄙,謂何為曾。”夏:同“廈”,大屋。丘:土丘。孰:何為,怎么。蕪:荒蕪,長了荒草。(21)不怡:不樂。怡(yi),愉快。(22)不可涉:屈原被放逐到江之南、夏之東,那江之北、夏之西正是郢都所在之地,他是不被允許涉江夏而返回郢都的,所以欲返故園而不可得。(23)忽若:飄忽地。去:去國。不信:不被信任。不復:不能復回故都,即不復被信任使用,二者可以統一起來理解。(24)慘:悲慘,愁慘。郁郁:憂愁貌。不通:閉塞不開,一說不能自達于國君。蹇:語氣詞。侘傺:失意。慼(qi凄):憂愁,悲傷。(25)外:外表。承歡:順承歡心。即諂媚討好。汋(chuo輟)約:態度柔美。汋,同“綽”。湛(chen沉):真也。荏(ren忍):怯弱,柔弱。難持:難以自持,即東倒西歪,站不住腳跟。(26)湛(zhan站)湛:厚重貌。被離:即披離,多亂貌。被:同“披”。鄣:同“障”,阻礙。(27)抗行:高尚的行為,高尚的品質。瞭:眼光明亮。杳杳:遙遠貌。薄:近,及。瞭杳杳而薄天:(堯舜的)光明遠達上天。(28)被:加上。被以不慈之偽名:加上“不慈”之類的假罪名。按,禪讓時代“傳賢不傳子”,被說成對自己的兒孫不慈愛。(29)慍倫:忠悃貌,內心忠誠而不外露。夫人:那些人,指讒佞小人。忼慨:即慷慨,激昂,這里指奸佞者的故作慷慨,也即表面上積極。(30)踥蹀(qie die妾蝶):奔競貌,小步輕走或走路輕佻,此指奔走鉆營。超遠:疏遠。逾邁:越來越遠。逾:同“愈”;邁,遠也。眾、美:分別指小人和君子(賢者)。(31)曼目:放眼。曼,延引,放開。流觀:向周圍流動觀看。冀:希望。壹:同“一”。反:同“返”。(32)故鄉:故林,故枝,指鳥原來棲息的地方。首丘:頭向(生養它的)山丘。以狐將死時,還依戀它所生長的地方,比喻人對故鄉的懷念。(33)信:確實,實在。忘之:忘記郢都。
【譯文】 天呵!天呵!你為什么如此多變?讓無辜的黎民百姓,遭受這無法忍受的苦難!你看:他們灑淚拋棄了家園,生離死別,骨肉離散。正當二月仲春的季節,一批批的流民東遷。我也離別故國,去到那遠方,沿著江夏河水流亡。走出國都郢城大門的時候,我的心呀!寸斷柔腸。甲日那一天的清晨,我那遠行的船兒終于啟航。從郢都出發,哀別了故鄉,唉!我的船兒駛向何方?只覺得前程荒忽渺茫。船夫們已齊力舉起船槳,船兒喲!卻依舊徘徊彷徨。楚王呵!我今生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的心頭充滿了凄涼。國都的喬木長楸呵!令我凝望,我的眼淚呵!像紛紛而落的雪珠一樣。過了夏口,我的船兒向西漂浮,回首郢都的東門,已消失于遠處的蒼莽。思緒綿綿呵!似乎永無邊際,我不知何處,有我立腳的地方。暫且順著水流,順著風兒飄蕩,波神呵!忽而鼓起洶涌的波濤,船兒呵!一會被飛快地卷入浪底,一會停在浪尖,像鳥兒在翱翔。我的心呵!似有重砣懸掛,排解不開,無限的悲傷。船兒將要轉向東南,漫游洞庭、長江。離開世世代代居住、生活的祖國,今天,到這東邊的偏遠之地流浪!我的靈魂呵!想要飛回,何曾有片刻休止的時光。離開夏浦時我思念西邊的郢都,哀嘆一天比一天遠的故鄉。登上水中的高丘我回首遠望,姑且舒展我心中的憂傷。唉!進入眼簾的是祖國土地的寬廣,和沿江兩岸那些古老的風俗,這些,更勾起了我的哀傷。面對陵陽,我不知將向何處去,——剛剛渡過浩渺的大江。怎能使那雄偉的宮殿變成廢墟?怎能使那國都的大門變成野荒?我的心呵!長時間的痛苦,憂思與愁緒相接壤。歸回郢都的路程已經十分遙遠,回渡長江和夏水已無指望。我怎么就突然失去信任而放逐?至今已九年不能回到故鄉。悲慘的心呵!不能通暢,困苦失意呵!滿含悲傷!外表上作出節操堅定嫵媚可愛的模樣,骨子里卻是脆弱卑劣無恥的淫蕩!忠誠的人,滿懷被重用的渴望,卻被群小嫉妒而被遮擋。想那堯舜行為的高尚,是以樹立高大偉岸的形象,卻遭到群小的嫉妒,無端地將“不慈”的偽名加之身上。憎惡忠誠者內心的美好品質,卻偏愛奸佞者的能說會道慷慨激昂。小人們奔走鉆營,日益得勢,賢者忠心耿耿,卻日漸疏放。尾聲:舉目隨著逝去的景色遠空,心中充滿了能回去一次的渴望。鳥兒不論飛到何處,還是要飛回故鄉,狐貍死時,將頭朝著生養之地的方向。不是因為我有罪而被放逐,哪一日哪一夜我能將她遺忘?
(王 洪譯)
【集評】 宋·洪興祖引述前人:“此章(《哀郢 》)言己雖被放,心在楚國,徘徊而不忍去,蔽于讒諂,思見君而不得。故太史公讀《哀郢》而悲其志也。”(《楚辭補注·九章第四》)
宋·朱熹:“楚文王自丹陽徙江陵,謂之郢。后九世,平王城之。又后十世,為秦所拔,而楚徙東郢。”(《楚辭辯證下·九章》)
宋·朱熹:“屈原被放時,適遇兇荒,人民離散,而原亦在行中,閔其流離,因以自傷,無所歸咎,而嘆皇天之不純其命,不能福善禍淫,相協民居,使之當此和樂之時,而遭離散之苦也。”(《楚辭集注·九章第四》)
明·汪璦:“此(《哀郢》) 郢乃指江陵之郢,頃襄王時事也。又按,《秦世家》,秦昭王時,比年攻伐列國,赦罪人而遷之。二十七八年間,連攻三楚,拔黔中,取鄢、鄧,赦楚罪人遷之南陽。二十九年,當頃襄王之二十一年,又攻楚而拔之,遂取郢,更東至竟陵,以為南郡,燒墓夷陵。襄王兵散敗走,遂不復戰,東北退保于陳城。而江陵之郢不復為楚所有矣。秦又赦楚罪人而遷之東方,屈原亦在罪人赦遷之中。悲故都之淪亡,傷主上之敗辱,而感已去終古之所居,遭讒言之永廢,此《哀郢》之所由作也。”(《楚辭集解·哀郢 》)
明·張京元:“原既去國,還顧郢都,念其將亡而哀之也。”(《刪注楚辭·哀郢》)
清·王夫之:“《哀郢》,哀故都之棄捐,宗社之丘墟,人民之離散,頃襄之不能效死以拒秦,而亡可待也。原之被讒,蓋以不欲遷都而見增益甚。然且不自哀,而為楚之社稷人民哀。然悱而不傷,忠臣之極致也。曰東遷,曰楫齊揚,曰下浮,曰來東,曰江介,曰陵陽,曰夏為丘,曰兩東門可蕪,曰九年不復,其非遷原于沅溆,而為楚之遷陳也明甚。王逸不恤紀事之實,謂遷為原之被放,于《哀郢》之義奚取焉!”(《楚辭通釋·哀郢》)
清·蔣驥:“《哀郢》百姓及民,與《騷經》民生、民心同,皆原自指。歸咎皇天者,不敢斥君也。(朱熹)《集注》泥其說,謂被放時適際兇荒,而與居民同時東徙,不免膠柱之見。王薑齋(夫之)又謂《哀郢》乃敘頃襄遷陳事,尤為頗謬。”(《楚辭余論卷下》)
近·郭沫若:“此篇(《哀郢》)王船山以為所紀者乃楚頃襄王二十一年(紀元前278年)秦將白起攻破郢都,楚東北保于陳時事,極是。”(《屈原賦今譯·九章·哀郢》)
今·姜亮夫:“為什么以‘哀郢’為題?大概是南游九年后,在悲哀中追想自己當年是如何離開郢都的情形。近人有的說《哀郢》是郢都被秦兵攻破,百姓震愆,屈原哀之而作。此說從題目表面講也通,但并非事實。因為屈原放逐江南后,從未回過郢都,秦兵入郢之事他從未看見。秦兵入郢是件亡國慘事,如果屈原親身經歷了此事,那他一定會在自己的作品里大加描寫和發揮的。但《哀郢》中一句話也不提國破家亡。”(《楚辭今繹講錄·九章新論》)
今·劉永濟:“古今對此篇(《哀郢》)的說法最雜,我認為《哀郢》不是哀郢已亡,而是哀其將亡。”又:“此(亂辭)總結本篇放逐南荒,不得返國之悲也。抒悲的詞句既特深切,而表志的語言又最分明,故太史公舉以與《離騷》、《天問》、《招魂》并稱,而悲其志也。”(《屈賦音注詳解·九章·哀郢》)
今·馬茂元:“本篇據王夫之《楚辭通釋》斷為頃襄王二十一年(前278年)所作。是年秦將白起攻破楚國的首都郢。這篇的標題及篇中所敘寫的情況,均符史實。因而本篇的時代,完全可以肯定;而王氏之說應該是不可移易的定論的。吳汝綸懷疑屈原當時不可能還活著,其實這年屈原也只有六十二歲(依照郭沫若屈原生年的推算,其他各家的說法雖有不同,但出入不大),而在《涉江》里,他已經說到‘年既老’了。”(《楚辭選·九章·哀郢》)
【總案】 今人劉永濟先生說,古今對《哀郢》的說法“最雜”。其實,討論得較多的,主要集中在該作品是哀郢之已亡呢,還是哀郢之將亡這樣一個問題上。因此,圍繞這個問題,古今所發表的不同意見,我們在《集評》中作了較多的輯錄。我們認為,本篇是屈原被放逐到江南九年后所寫的作品。作者于懷王時被絀而復見用,尚未發生過如篇中所說“至今九年而不復”的事情。《史記·屈原列傳》記載,頃襄王即位不久,“復用讒言,遷屈原于江南”,可見“九年不復”之事發生在頃襄之世。又,《史記·楚世家》記載,頃襄元年,“秦要懷王不可得地,楚立王以應秦,秦昭王怒,發兵出武關攻楚,大敗楚軍,斬首五萬,取析十五城而去”。因此,戴震在《屈原賦音義》中推斷,“屈原東遷,疑即當頃襄元年”,“時懷王辱于秦,兵敗地喪,民散相失,故有‘皇天不純命’之說”。詩人離郢東遷,乃是九年后于篇中所作的追敘,可見作品寫于頃襄王九年前后,時當屈原五十歲左右。題意即取詩中所寫“哀故都之日遠”,言已雖被放逐,而心在楚國,徘徊眷戀,而不得返回。詩歌抒發此中悲哀,如“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曼余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司馬遷讀此篇而悲其志,可謂知音。至于頃襄王二十一年秦將白起攻陷郢都一事,屈原是不可能親身經歷的,因為他放逐江南后,從未回過郢都;如果親身經歷了這件事情,他還不大寫特寫?但篇中寫的是他被“棄逐”而離開郢都的情況;他之欲返而不能返,思見君而不可得,也是因為被“棄逐”,而不是因為郢都已經陷落,這在“亂辭”中寫得尤其明確。
詩歌追敘作者因人讒害而被放,離郢都東行,適在國難當頭之際,人民遭秦軍的蹂躪和驅趕,流離奔散,悲慘之極。作品一開頭就指斥天命無常,而使百姓震驚失所,明咎皇天,暗斥楚君。作者在這一年的仲春時節被逐東遷陵陽,沿途看到人民因秦軍入侵而紛紛逃難的情景,更增添了悲痛。詩人寫自己被逐東遷,抒去國之情,使人驚心;敘述其身遭竄逐,欲返不得的憂郁和煩悶,由所見所感而引出亡國之懼,中心慘痛郁悒,含恨難言。他的筆鋒直指朝廷,揭示小人得志,賢臣遠離,乃其致禍之源。他結合自己的遭遇,揭露了楚國朝政的腐敗及其被逐的原因。詩人說自己無辜被逐,切盼返回郢都,如同“鳥飛反故鄉”,“狐死必首丘”一樣。他向人細訴:“冀一反之何時?”“何日夜而忘之?”把去國之悲、返國之愿和愛國之情三者結合在一起,表現得十分委婉、動人。
(呂晴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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