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屈原九章·橘頌》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①受命不遷,生南國兮。②
深固難徒,更壹志兮。③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④
曾枝剡棘,圜果摶兮。⑤青黃雜糅,文章爛兮。⑥
精色內(nèi)白,類任道兮。⑦紛缊宜脩,姱而不丑兮。⑧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⑨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⑩
深固難徒,廓其無求兮。(11)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12)
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13)秉德無私,參天地兮。(14)
愿歲并謝,與長友兮。(15)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16)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17)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18)
【注釋】 ①后皇:天地的代稱、美稱。后,后土;皇,皇天。后皇,皇天后土的省稱。嘉:美好。徠:同“來”,生來,行來。服:習慣,猶今所說“服水土”或“水土不服”的服。橘,俗作“桔”。②受命:稟受天地自然的生命。不遷:不能遷移、移植。言橘受天命,生于南國,不可移徙。種于北地,則化而為枳也。③深固難徙:根深蒂固,難于移植。壹志:專一。橘為楚地特產(chǎn)。只宜生長南國,移植北地就變質(zhì)化而為枳,故云。④素榮:白花。橘樹于初夏時開白色的小花,五瓣。紛:紛然盛貌。可喜:可愛。⑤曾枝:層層疊疊的枝條;曾,同“層”。剡棘:尖利的叢刺。剡(yan眼):銳利。圜:同“圓”。摶(tuan團):圓圓的樣子。⑥青黃雜糅:皮色由青變黃,未熟的青色和已熟的黃色間雜在一起。文章:花紋色彩。爛:鮮明燦爛。⑦精色:表皮所呈現(xiàn)的鮮明的顏色。內(nèi)白:內(nèi)瓤色白而鮮美。類:似、像。任道:守道(的君子、賢者)。聞一多說:“任猶抱也”,“此言橘之為物,煌其外,潔白其里,如抱道者然也”。⑧紛缊:茂密,盛貌。宜脩:美好;如人宜修飾,形容盡好。姱:美好。⑨嗟:感嘆詞。爾:你,指橘。幼志:幼年志向 ⑩獨立:超群特立。不遷:不可移易、變動。(11)廓:胸懷寬廣、曠遠、豁達。無求:無求于利祿。(12)蘇世:蘇醒于世;蘇,蘇醒。橫:橫絕,形容特立獨行而不隨波逐流的精神,與“流”對文。不流:不隨波逐流,因時俗的好惡而變更自己的意志。(13)閉心:凡事藏在心里,不泄漏出來。自慎:謹慎自守。(14)秉德:堅守美德。參天地:參合天地,即指無私的美德與大公無私的天地精神相一致。參,參合,參配,配合。語云:“天無私覆,地無私載。”(15)愿歲并謝,與長友兮:橘樹四季常青,永不凋謝;我愿在歲暮百花和百草一并凋謝的時候,永遠與橘樹為友。(16)淑離:淑,善也,指內(nèi)美;離,古通“麗”,指外美。不淫:不惑亂。梗:正直、堅強,指枝干。理:有紋理,指橘樹的纖維。先大父說:“梗謂不淫,有文理謂淑麗。”(《屈賦微》)(17)年歲雖少:橘樹年齡,一般比不上松柏,活的年歲相對較少。可師長兮:堪為師長。(18)伯夷:殷末義士,孤竹君之子,不食周粟,餓死于首陽山下。這里以義士比橘之清高、堅強、有氣節(jié)。置:讀作“植”,樹立(雙關)。像:榜樣,楷模。
【譯文】 天地之間有一種美好的樹木,橘樹生來就服習這里的水土。稟受自然的生命,不可移植,永遠生長在南國,不離寸步。難離故土啊,因為根深蒂固,更可貴的是你的心忠于南楚。青青的樹葉啊,白色的花朵,紛繁美盛啊,多么令人愛慕!層層的枝條啊,棘刺兒尖尖,團團碩果啊,都這般滾圓滾圓。橘子在成熟,青黃二色相間,那紋彩和色澤又是多么燦爛!內(nèi)瓤色白,外色精美而鮮艷,好像是守道的賢者心懷高遠。茂密繁盛,一切都盡美盡善,多么美好啊,丑惡可無地盤!令人驚嘆啊,你從小就有志氣,你的志氣與眾不同,別有天地;你超群特立,永不變動、遷移,在朝秦暮楚之時豈不分外可喜?你根深蒂固啊,難于遷離楚地,你胸懷曠達,從不想追求榮利。你蘇醒于人世,從不隨俗東西,你橫絕濁流,不屈從世俗人意。你凡事都藏在心里,慎重律已,始終不犯錯誤,沒有半點閃失。你堅守美德,一心為公不為私,你的崇高行為,足以參合天地。我愿在歲暮花草一并凋謝之時,與你四季常青的橘樹永結(jié)朋侶。你內(nèi)善外美,方寸不惑心不迷,你枝干堅強正直,分明有文理。你很小的年歲,難同松柏相比,但你卻可以作為樹的尊長,人的老師。你的行為可以比美于義士伯夷,我要把你樹立起來,作為范例!
【集評】 梁·劉勰:“四始之至,頌居其極。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昔帝嚳之世,咸墨為頌,以歌九韶。自商已下,文理允備。……及三閭橘頌,情采芬芳,比類寓意,又覃及細物矣。”(《文心雕龍·頌贊》)
宋·洪興祖引述前人:“《橘頌》,美橘之有是德,故曰頌。《管子》篇名有《國頌》。說者云:頌,容也,陳為國之形容。”(《楚辭補注·九章第四》)
明·汪璦:“此篇(《橘頌》)乃平日所作,未必放逐之后之所作也。”(《楚辭集解·橘頌》)
清·林云銘:“一篇小小物贊,說出許多道理。且以為有志有德、可友可師,而尊之以頌,可謂備極稱揚、不遺余力矣。在原當日,見國事不可為,而又有宗國無可去之義,故把橘之不能逾淮做個題目,不覺滔滔汩汩,寫過又寫。其上段言其履常本領,下段言其處變節(jié)概,皆是自己意中之事。……看來兩段中句句是頌橘,句句不是頌橘。但是原與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鏡花水月之妙。吾里黃維章先輩,謂舊注不得其解,乃以為前半說橘,后半屬原自言,遂令奇語化作腐談,且梗其有理、年少置象諸句,皆刺謬難通。駁得最確不易。”(《楚辭燈·橘頌》)
清·蔣驥:“舊解徒知‘受命不遷’,明忠臣不事二君之義;而不知以‘深固難徙’,示其不能變心從俗,尤為自命之本。蓋‘不遷’、‘難徙’,義各不同,故特著之曰‘更壹志’也。作文之時不可考,然玩卒章之語,愀然有不終永年之意焉,殆亦近死之音矣。”(《山帶閣注楚辭·九章·橘頌》)
清·胡文英:“《橘頌》,此賦物之祖也。寓意分明,與荀子諸賦競爽。未知作于何地。”(《屈騷指掌·九章·橘頌》)
近·郭沫若:“關于《九章》的次第,研究者的意見也各有不同。據(jù)我看來,《橘頌》作得最早,本是一種比興體,前半頌橘,后半頌人,所頌者不知究系何人。這里面找不出任何悲憤的情緒,而大體上是遵守著四字句的古調(diào)。其余的八篇氣象和格調(diào)都迥然不同……。”(《屈原研究·屈原身世及其作品》)
今·林庚:“《橘頌》確已正面表現(xiàn)了屈原的理想,但不同于《離騷》,而且是一種羌無故實的情操,這都充分說明它是作于《離騷》之先的,然而正因其是作在《離騷》之前,我們才可以從此看見屈原人格的本色,了解屈原以后作品的發(fā)展,它正如山谷里活躍的清泉,乃終必朝宗于海。《橘頌》所寫的是一種清醒的性格,這正是屈原自己的性格。戰(zhàn)國時期正處在統(tǒng)一的國家觀念將趨于成熟而還未成熟的演進過程中,它一方面在逐步接近形成,一方面又在不斷打破界限,這時的人們因此可以有國家觀念,也可以沒有。當時的才智之士往往漫游于列國之間,以取得王霸之道的發(fā)展。屈原的愛國主義精神因此也往往只是具體的體現(xiàn)在對鄉(xiāng)土的熱愛上。他說:‘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以上《離騷》);又說:‘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鳥飛返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以上《哀郢》)。這些‘故宇’、‘舊鄉(xiāng)’、‘故鄉(xiāng)’等,也就寄托著屈原對于祖國的熱愛。這種深厚的感情在《橘頌》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他說:‘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這便正是屈原的自況之辭。屈原一生的悲劇與這種愛戀乃是分不開的,而這種深厚的愛戀乃是可珍貴的。到了漢代由于統(tǒng)一的局面推進了這一觀念的成熟,于是更進一步形成了中國民族的力量。”(《詩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說橘頌》)
今·馬茂元:“‘橘’是楚地特產(chǎn)的嘉樹,‘頌’是稱頌、贊美,與《抽思》篇‘造思作頌’的‘頌’意義各別。通篇就橘的特性和形象細致地作出擬人化的描寫,實際上就是作者完整人格和個性的縮影。它不粘滯于所歌頌的事物的本身;但同時也沒有脫離所歌頌的事物。這樣就使得在本篇中作者的主觀心情滲透了客觀事物,而凝成了一個完美的藝術形象,為后來的詠物詩開辟了一條寬廣的道路,樹了一個光輝的榜樣。”(《楚辭選·九章·橘頌》)
【總案】 《橘頌》是屈原早期的作品。從內(nèi)容看,是正面抒寫“受命不遷”、“深固難徙”的愛國情懷和人生理想,不像政治上受到打擊后所寫的作品那樣充滿了抑郁、憂憤之思;從形式看,四言的格局較接近于《詩經(jīng)》,騷體的成熟看來還有一個形成、發(fā)展的過程。細讀《橘頌》,一個正氣凜然、英姿颯爽的愛國青年形象,同青翠端正、欣欣向榮的“后皇嘉樹”掩映、疊加,同時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詩人青年時期的堅定理想和獨立人格,正是他一生堅持愛國立場,疾惡如仇,為真理作不屈斗爭的基礎。屈原善用象征藝術,在他的作品中創(chuàng)造了一整套象征意象體系,而詩人最早運用這種藝術手法得到成功的,則是本篇《橘頌》。作品就橘的特征、橘的形象,作出擬人化的具體描寫,從而象征了人的精神和品格,頌橘也是頌人,這是一看就明白的。在本篇中,詩人的主觀心情滲透了客觀事物,而客觀事物則又無處不表現(xiàn)著詩人的主觀心情;詩人的人格、個性、精神、情感滲透在橘樹的形象特征之中,而橘樹的形象特征又處處表現(xiàn)著詩人的人格、個性、精神和情感。二者水乳交融地統(tǒng)一在一起,熔鑄成完美的藝術形象;而我國文學史上源遠流長的詠物詩,作為象征藝術的一個領域,也就這樣從屈原的手底得到首創(chuàng)。作品分前后兩個部分。前一部分描述橘的形象特征。既然以橘作為象征物,當然就得保持橘的形象的獨立自在性,既不能拋開橘的形象來寫人的特征(象征義),也不能把橘的每一個細部同人的精神作機械聯(lián)系。作者寫橘的綠葉、白花,繽紛可愛,寫橘的密枝利刺和團團圓果,寫橘的青黃雜糅,紋彩斑斕,寫橘的精色內(nèi)白,馥郁芬芳,有姿有色、有香有味地表現(xiàn)了橘的美好形象,從總體上象征了美好人生理想,不必割裂各個細部,死摳花、葉、枝、刺和果實各有何種象征意義。但是詩中寫到兩個主要特征,“受命不遷,生南國兮”,和“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確有深刻的寄寓。作品后一部分,就橘的兩個主要特征引伸發(fā)揮,既以自況,亦以明志。蔣驥說:“此申‘不遷’、‘難徙’之意而詠嘆之,蓋作頌之旨也。”“受命不遷,生南國兮”,這個特點既為橘所固有,也是屈原所固有,合二而一,不可分割。橘樹受命于天地自然,只能生長在南國(楚地),不能移植。戰(zhàn)國時期,許多才智之士朝秦暮楚,奔走效勞于列國之間,還沒有形成國家觀念;屈原則熱愛自己的故土,依戀于自己的宗國,這種愛國情懷在統(tǒng)一的國家觀念確立之后,就成為中華民族的強大凝聚力,而屈原的這一顯著特點也就彌足珍貴。“深固難徙,更壹志兮”,進一步說橘樹既不能遷于異鄉(xiāng)他方,而且根深本固,即使在同一個地方也難移植,更見其志之專一。蔣驥說:“舊解徒知以‘受命不遷’,明忠臣不事二君之義,而不知以‘深固難徙’,示其不能變心從俗,尤為自命之本。蓋‘不遷’、‘難徙’,義各不同,故特著之曰‘更壹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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