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詩《古詩十九首·驅車上東門》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①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
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
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②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萬歲更相送,賢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③
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注釋】 ①上東門:東漢都城洛陽有十二門,東面有三門,靠北一門名“上東門”。郭北墓:洛陽城北有邙山,王侯卿相死后多葬于此,是當時著名的墓地。②陰陽,指春夏秋冬四季時間。③更(geng根):交替。服食:指神仙家的吃藥求長生。
【譯文】 牛車悠悠,出了洛陽上東門,放眼遙望,只見城北邙山上的累累墳墓。墓道兩旁,長立松柏樹,山風吹過,白楊搖擺,何等蕭瑟凄苦。松柏樹下的久死之人,幽幽黃泉是其冥府,漫漫黑夜是其伴侶,一睡千載,永不醒悟。唉,日升月落,春去秋來,時光無盡,人命卻這般短促:才停步,即起程,就如那寄宿人家的行旅;方凝聚,又曬干,就像那早晨的清露。生命如此脆弱,怎可相比金與石的堅固?今天死者的送行人,明天又將被人送上山;代代輩輩的生死交替,即令圣賢,也無法超越生命的限度!誰不渴望綿綿長壽?祈求神仙,煉丹服食,生命卻被藥石貽誤。人生實在可悲,年壽豈能自主?倒不如快快活活,吃喝玩樂,美酒佳服,盡情享受,一旦長眠地底,憾恨從何彌補!
【集評】宋·張戒:“曹子建云:‘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此語雖工,而意乃怨怒。《古詩》云:‘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可謂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也。”(《歲寒堂詩話》卷上)
明·陸時雍:“漢人詩多含情不露。”(《古詩鏡》卷二)
清·金圣嘆:“‘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如此塊壘,非此不消,是悲切語。若作豪快語讀,卻辜負深情甚矣。”(《唱經堂古詩解》)
清·陳祚明:“此詩感慨激切甚矣,然通篇不露正意一字。蓋其意所愿據要路,樹功名,光旂常頌竹帛,而度不可得;年命甚促,今生已矣,轉瞬與泉下人等耳;神仙不可至,不如放意娛樂,勿復念此。其勿復念此者,正不能不念也。夫飲酒被紈素,果遂足樂乎?與‘極宴娛心意’,‘榮名以為寶’同一旨,妙在全不出正意,故佳。愈淋漓,愈含蓄。”(《采菽堂古詩選》卷三)
清·吳琪:“首八句直序,下‘浩浩’以下,卻用論宗語,猶元人嘆髑髏雜戲,先取一副髑髏傀儡置場上,然后假借莊生勸世之言。此格甚好。”(《六朝選詩定論》)
清·朱筠:“此詩另是一宗筆墨,一路噴潑,不可遏抑,韓潮蘇海,皆本于此。上東門在洛陽東北,故次句接曰‘遙望郭北墓’。因‘白楊’、‘松柏’,想到‘黃泉’死人;‘陳’字妙,‘永’字妙。此處越說得狠,下文越感慨得透。‘浩浩’二句,從上詠嘆而出,言所以有生有死者,因陰陽換移所致,故危若‘朝露’,不能固同金石,雖萬歲千秋,只是生者送死,生者復為后生者所送;即至圣賢,莫能逃度。言至此,將遙遙千古,茫茫四海,一掃凈光矣。意者豈在神仙乎?然‘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夫復何益!‘飲美酒’而‘被紈素’,且樂現在罷了。”(《古詩十九首說》)
清·方東樹:“此詩意激于內,而氣奮于外,豪宕悲壯,一氣噴落而下。前八句夾敘夾寫夾議,言死者;‘浩浩’以下十句,言今生人。凡四轉,每轉愈妙,結出歸宿。”(《昭昧詹言》卷二)
清·張玉谷:“此警妄求長生之詩。首八即出門所見墓田,景象蕭颯,以明人死不能復生,因自可憐。中六承上遞落,反復申明人必有死之理。末四照清癡想求仙,俱為藥誤之,有損無益,一詩之骨,而以不如甘飲,華服,取適目前收足之。”(《古詩賞析》)
【總案】 不遇失志而傷時感逝,而有“極宴娛心意”,“蕩滌放情志”的憤激與狂放,是在十九首中回旋的情感主調之一。這首詩亦如此,但卻在悲涼慷慨地吟唱之時,著意將死亡的陰森恐怖陳列于前,然后,一面強調人生必有死,一面指出神仙之說乃為虛妄;那么,人的事功追求既不能實現。生命的有限又剝奪了期待機緣的從容,這就只剩下眼前時光是唯一可以自己把握的東西。如此寫來,“及時行樂”不僅是自然而然的結論,而且這結論的得出,遠比一般地嘆息陰陽轉移,時光無情更悲絕慘傷,震動人心。所以吳琪說,此詩類似于元雜劇中置髑髏于前的現身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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