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夜
杜 甫①
今夜鄜州月②,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③。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④。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⑤。
【注釋】
①杜甫(712—770):字子美,自稱“少陵野老”、“杜陵布衣”等。原籍湖北襄陽,遷居河南鞏縣(現鞏義市)。杜審言之孫。開元后期,舉進士不第,漫游各地。后寓居長安近十年。及安祿山軍陷長安,乃逃至鳳翔,謁見肅宗,官左拾遺。長安收復后,隨肅宗還京,尋出為華州司功參軍。不久棄官居秦州同谷。又移家成都,筑草堂于浣花溪上,世稱“浣花草堂”。曾在劍南節度使嚴武幕中任參謀,武表為檢校工部員外郎,故世稱“杜工部”。晚年攜家出蜀,病死湘江途中。其詩顯現了唐代由盛轉衰的過程,被稱為“詩史”。以古體、律體見長,風格多樣,而以沉郁頓挫為主。有《杜工部集》。《全唐詩》存詩十九卷。
②鄜州:今陜西省富縣。當時杜甫的家屬在鄜州的羌村,杜甫在長安。
③憐:愛。未解:尚不懂得。
④云鬟:比喻發多且型美,如云一般。鬟,古代婦女的環形發飾。清輝:清冷的月光。
⑤虛幌:薄可透光的帷帳。雙照:謂月光同照詩人及妻子。
【詩本事】
天寶十五載(756)春,安祿山由洛陽攻潼關。杜甫從奉先移家至潼關以北白水(今陜西白水縣)。后長安陷落,叛軍入白水,杜甫攜家逃往鄜州羌村。756年7月肅宗在靈武(今寧夏靈武縣)即位,杜甫獲悉即從鄜州只身奔向靈武,不料途中被安史叛軍所俘并押回長安。這首詩便是困居長安時所作。
【賞評】
詩開頭設想到此時身在鄜州閨中的妻子與自己一樣正獨自望月。兒女想必已熟睡了,因年齡小還不懂掛念遠在長安的父親,更不懂得國都陷落的悲哀。首聯中“只獨看”三字寫出了“一種相思,兩處閑愁”;頷聯于隨意淺淡中顯出舐犢情深,也帶出憂國之思,因為此時的“長安”已是令“少陵野老吞聲哭”的所在了。
頸聯摹寫月下妻子久立風露思念遠人的情狀,辭藻極為優美,繪出一幅銀輝朦朧的思婦望月圖。大家不輕易做閨中語,既做格調便高,如另一句杜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又如魯迅的“眼白青的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無風的晴天,這里的就沒有那么明凈了”。尾聯又回到望月上,并問月:什么時候國家光復、戰火平息,讓此刻照著離人的月光再照我們團聚呢?此聯寫出了幻想中的團聚,那月色也如今日一般,但不再人隔兩地,而是一同回憶往昔困苦、享受此時平安,與李商隱“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異曲而同工,都是以此日之思念懸想他日相聚。
此詩對月色的描寫很精妙,“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月色的朦朧、清寒、縹緲皆暗含其中,不明寫月而句句有月,緊扣詩題。整首詩聲情悠緩,辭藻清明,抒寫親情溫馨感人。杜詩大半很“深”,這首寫思念的詩也一樣,很耐咀嚼。
【詩評選輯】
①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二:八句皆思家之言,三、四及“兒女”,六句全是憶內,與乃祖詩骨格聲音相似。
②明·高棅《唐詩品匯》:卷六十二引南宋劉辰翁評曰:愈慢愈悲,俯仰俱足。
③明·鐘惺、譚元春《唐詩歸》卷二十一:“遍插茱萸少一人”,“霜鬢明朝又一年”,皆客中人遙想家中相憶之辭,已難堪矣。此又想其“未解憶”,又是客中一種愁苦。然看得前二絕意明,方知“遙憐”、“未解”之趣。
④清·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十二:入手便擺脫現境,純從對面著筆,蹊徑甚別。后四句又純為預擬之詞。通篇無一筆著正面,機杼奇絕。
⑤清·李調元《雨村詩話》卷下:詩有借葉襯花之法。如杜詩“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自應說閨中之憶長安,卻接“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此借葉襯花也。總之古人善用反筆,善用傍筆,故有伏筆,有起筆,有淡筆,有濃筆,今人曾夢見否?
⑥清·吳瞻泰《杜詩提要》卷七:懷遠詩說我憶彼,意只一層;即說彼憶我,意亦只兩層。唯說我遙揣彼憶我,意便三層。又遙揣彼不知憶我,則層折無限矣。此公陷賊中,本寫長安之月,卻偏陡寫鄜州之月;本寫自己獨看,卻偏寫閨中獨看,已得遙揣神情。三、四又脫開一筆,以兒女不解憶,襯出閨中之獨憶,故“云鬟濕”、“玉臂寒”而不知也。沉郁頓挫,寫盡閨中深情苦境。
⑦清·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三:心已馳神到彼,詩人對面飛來。悲婉微至,精麗絕倫,又妙在無一字不從月色照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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