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
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
嘶騎漸遠,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
梯橫畫閣黃昏后,又還是斜月簾櫳。
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張先(990—1078)字子野,吳興(今浙江湖州市)人,宋仁宗天圣八年進士,嘗知吳江縣,官至都官郎中,是宋初比較著名的詩詞作家,詞的影響大于詩,其小令以“韻高”受到詞壇的贊賞。他的詞中有三句寫影的佳句“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 (《天仙子》) “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木蘭花》) “那堪更被明月,隔墻送過秋千影”。(《青門引》)因此被時人贈名為“張三影”。張先與當時的許多詩人詞客交往較多,與歐陽修、蘇軾過往甚密。張先晚歲優游鄉里,垂釣江湖,活到八十九歲,是中國作家中的少有高齡者。
這首《一叢花》寫的是張先在年輕時的一段傷心事。他曾與一個出家為尼的少女相好,他們常于池島的小閣中相會,后來他們風流云散,張先回憶往事時寫下了獨道情語的感懷詞,對封建禮法與宗教束縛有一定沖擊作用。
詞中先用那位少女傷春懷遠的心情寫離別感受,景物被染上了濃情。
當人感受極多、難以解脫時,往往要聯類思考,探尋事理,求得心理上的慰藉。張先寫詞中的“傷高懷遠”人時,先從她的情愁自悟開始: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這是為情所苦的不勝者的發問和作答。她登臨高處,遠望相思的意中人,而生活給人的回答,卻總是相思而不得相見,懷遠而不能臨近,永無一個如愿以償的結果,所以陷入了登高傷心、懷遠不止的苦悶之中。這位女主角從痛苦經驗中發出恨怨,為什么這種境遇總是無窮無盡?自然,這也是張先對于人生中真正情愛的不遇和難成發出的嘆問。對于這樣的問題,古往今來的許多人,都以難解的疑問發出過感嘆。英國作家哈代在感嘆生活乖誤和知音難遇難求時,曾說: “因為世間萬事,雖然計劃得好,而實行得卻糟:所以呼喚人的和被呼喚的,很少能互相應答;戀愛的人和戀愛的時機,也不容易湊巧相合。當著兩個人見了面就能前途美滿的時候,老天很難得對他那可憐的人說一聲‘你瞧!’不等到那捉迷藏的把戲把人累得筋疲力盡的時候,他也很難說一聲‘這兒!’指引那高呼‘哪兒?’的人。” (《德伯家的苔絲》第五章)哈代慨嘆戀愛的人遇不到戀愛的時機,應該相愛的人難遇到相愛的對象,這對于張先詞中的這位女主角,也是完全適合的。就根本原因來說,這里有社會悲劇,也有性格悲劇,后者是社會的文明進化所難以完全解決的。
這樣看來,張先詞中提出了“幾時窮”,從歷史宏觀上來說,很難說得清“幾時窮”。所以他不作正面回答,而只說:“無物似情濃”。這表面是所問非所答中,正好包含著充分的答案。也就是說,只要人有情在,情懷濃重,情遇別時,那“傷高懷遠”便不會從人間消失。這近乎是情理精要的概括,有詞人傷心經驗的事實基礎。
由于“傷高懷遠”的情濃無比,它現在完全成了充足的實體,它已不須外物的牽動激發,而是它足能感化萬物,按自己的面貌特點改塑外物。看:“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正是無比濃重的離情,引發得春柳絲條在風中紛披繚亂,它好象在頃刻間也傷懷老去,飄落起飛絮濛濛。唐代詩人唐溫如寫秋到洞庭的情境,有“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發多” (《題龍陽縣青草湖》)的名句,說一夜西風蕭瑟不堪,使多情的仙子即刻老去。而張先的筆下離愁,雖未凌神,卻能化物,使柳絲痛情飛絮,足可稱之為兩代詩筆奇觀。
人們難以忘懷自己慘痛分離時的情景。詞中這位望著自己情人遠去的少女,她的感覺和思維中正銘刻著那一瞬間的印象:“嘶騎漸遠,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征馬踟躕,嘶鳴遠去,路上留下了不斷的煙塵,人再也見不到蹤影了。耳中的馬嘶,眼中的征塵,永遠留在了心靈的傷痕深處。
遠去的離別人何以使人如此牽情掛恨?詞的下片有具體倒敘,情被寓在景中。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這是當年這位少女與遠去的征人池島閣中月夜相會的情景。回憶這段往事是痛苦傷情中的一絲美好安慰,但得到安慰感以后,會使心中的恨苦沉淀得更加濃烈,并把象美夢似的一絲感覺沖擊得煙飛云散,留下沉恨無窮。月夜下池沼中水波流動,成雙成對的鴛鴦鳥戲水池中,他劃著小船,從對岸駛向池中的島閣,看到這種情景,水中的每一道波紋,船槳的每一次劃動,都能給人心里增添無限的柔情蜜意。
張先寫到這種回味時,他比較注意社會效果,凈化了詞意,僅用了“雙鴛池沼水溶溶”七個字,在真寫景中略有象征,其余事不關藝術美,雖“真實”亦盡棄于詞外。
這位心懷沉恨的少女,她是在當年的幽會畫閣上回憶這段往事的,可能是要體驗一下此時到此會產生怎樣的心境:“梯橫畫閣黃昏后,又還是斜月簾櫳。”池島上的畫閣黃昏,一個人尋思往事,記憶最深的是那架梯子,當年每當他們倆人一起登上畫閣后,總要把梯子拉上閣去,使懸空的畫閣無可登攀。今天她又把梯子拉上了閣樓,再造了一次“梯橫畫閣黃昏后”的局面,可是習慣地做完了這個動作,望一望閣外,景色依稀似舊——“又還是斜月簾櫳”。不過今夜已經物是人非了,斜月下形單影只,因而這“梯橫”,這“畫閣”,這“黃昏后”,全都沒有意義了。“又還是”三個字極其深刻,它除了表明眼前的“斜月簾櫳”是過去非常熟悉的景象,不是初見的景物;同時也表明,現在的“又還是”,今后還要無盡地“又還是”下去,從此后“斜月簾櫳”,將永伴孤凄,助增沉恨。
詞的最后以少女的深沉恨憾作結,情韻生動,筆法驚人:“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出家為尼是活著的死人,可悲處是活著卻沒有做活人的權利,但還有一顆沒有死掉的心,而已有的作為女尼不應有的“戒外”經歷,又使人追懷,悵恨。所以才“沉恨細思”,在感覺和思維中復活自己,恢復靈性,認識到這個現實給人的待遇太苛薄了,太殘酷了,太違背自然規律了,連桃花和杏花,還知道在春天與東風相愛,在春深時“綠樹成蔭子滿枝”,而人卻只能似生如死地沉埋在無窮的恨痛傷愁之中。這種怨恨有很大的震撼性,反封建的意義是不可忽視的。
張先這首詞寫出后,時人和后代評論家評價都很高。據《過庭錄》記載,歐陽修對《一叢花》非常喜愛, “恨未識其人”,后來張先到京城拜訪歐陽修, “閽者以通,永叔倒屐迎之,曰:此乃‘桃杏嫁東風’郎中。”賀裳《皺水軒詞鑒》中說: “唐李益詩曰: ‘嫁得瞿唐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子野《一叢花》末句云: ‘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此皆無理而妙。”這“無理而妙”的評語,提出了重要的美學理論問題,他表明,桃杏無法嫁給東風,因此說花嫁東風是不科學、不合理的,此可謂“無理”;但因這是藝術中的表情的比喻,它能把人的真實情感形象地反映出來,因而它具有藝術的美妙情境,因此構成了美學上的“無理而妙”。藝術美的創造中是允許“無理而妙”的手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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