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詩《古詩十九首·去者日以疏》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
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
思還故閭里,欲歸道無因。①
【注釋】 ①閭里:古代二十五家為一里,“閭”為里門。“故里閭”,意指故居。
【譯文】 青春隨著時光棄我而去,一日日地越去越遠;時光又伴著死亡向我逼緊,一天天地越來越近。走出城門,縱覽四望,滿目惟見丘墓累累,墳樹森立。而那舊墳上的松柏,已被摧折砍伐,作了炊爨的薪木,土丘蕩平,如今是農人犁耕的田地。風兒穿過墳場,低低地嗚咽;白楊顫動著葉片,哀哀地哭泣。這人生的悲苦絕望,直叫人愁入肝腸,憂心惕惕。多么想返回故鄉,與親人依偎相聚,珍惜余下的生命;可是無奈何啊,我多么想回卻回不去!
【集評】日本·遍照金剛:“凡詩立意,皆杰起險作,傍若無人,不須怖懼。古詩云:‘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及‘不信沙場苦,君看刀箭瘢’是也。”(《文鏡秘府論·南卷》)
宋·張戒:“古詩‘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蕭蕭’兩字,處處可用,然惟墳墓之間,白楊悲風,尤為至切,所以為奇。樂天云:說喜不得言喜,說怨不得言怨。樂天特得其粗爾。此句用悲、愁字,乃愈見其親切處,何可少耶?詩人之工,特在一時情味,固不可預設法式也。”(《歲寒堂詩話》卷上)
元·劉履:“此詩大概語與前篇相類,而此則客游遐遠,思還故里,日與生者相親而不可得,故其悲愁感慨見于詞氣,有不能自已者焉。”(《選詩補注》卷一)
明·陸時雍:“失意悠悠,不覺百感俱集,羈旅廓落,懷此首丘。若富貴而思故鄉,不若是之語悴而情悲也。此詩其來無端,其止無尾。”(《古詩鏡》卷二)。
清·王夫之:“‘白楊多悲風’一‘多’字,或以為率然,或以為生新,孰知體物固然。”(《古詩評選》卷四)
清·陳祚明:“思還故里閭,恐亦是去國懷君之旨,故起句言疏、言親。寄托之語,言之極暢,而本旨但略逗一、二語,其暢言所感,皆旁意也,然旁意淋漓,則正意不言自深。”(《采菽堂古詩選》卷三)
清·吳琪:“此詩人多以為與前首相似,不知此首宜與下首參看。下首是說向日親也去,為生者說法;此首是說向日疏也去,借去者為生者說法。王元美曰,此客異鄉因見墓而思里閭者。此解‘思’字甚當,然與上文照映處卻無意味,不如以‘思’屬死者。余曾見修行人有繪死髑髏于床幾間者,作髑髏謂人之語曰:‘昔日得如爾吁,何不悔;異日爾如我吁,何不修?’”(《六朝選詩定論》)
清·朱筠:“茫茫宇宙,去來二字概之;穰穰人群,親、疏二字括之。去者自去,來者自來。今之來者,得與未去者相親,后之來者,又與今之來者相親;昔之去者,已與未去者相疏,今之去者,又與將去者相疏,日復一日,真如逝波。‘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但見’妙。無人不到這般田地,豈獨成墳?日復一日即墳亦難保。試看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蕭蕭,安得不愁?說至此,已可閣筆。末二句一掉,生出無限曲折來。日月易逝,歲不我與,不如早還鄉閭,幸向所親者未盡死去,安可蹉跎歲月,徒羈他鄉;無如欲歸雖切,仍多羈絆,不能自立,奈何奈何!此二句不說出所以不得歸之故,但曰‘無因’,凡羈旅苦況欲歸不得者,盡括其中,所以為妙。”(《古詩十九首說》)
清·方東樹:“此歸宿在睹此當思息機,勿妄逐世味,但苦未能歸耳,意更悲痛。……去者,死者也;疏,遠也,用《呂氏春秋》。末二句突轉勒住,如收下坡之駿。古人筆法高絕,后人不解久矣。”(《昭昧詹言》卷二)
清·張玉谷:“此客中經過墟墓,有感而思歸之詩。首二,逆探下意,雙提而起,筆勢聳拔,言死而去世者,固宜日疏,若生而與我相接者,則宜日親也。中六,申寫丘墓摧殘悲愁之況,本是觸緒之端,卻恰作‘日疏’印證。末二點清欲歸不得,作詩之旨,又恰從‘日親’轉落,言何以宜親而不能親,是可慨也。轉接處純以神運,無怪乎閱者目迷。”(《古詩賞析》卷四)
【總案】 此詩劈首即為兩句感嘆,而且用的是散文的句法,似乎非如此不足以表達,尤顯出嘆息之深長沉重。這嘆息本是在但見丘墳滿目,而新墳累累、舊墓摧毀的景象觸引下而發出,詩卻在語言邏輯上掉了個個兒,將觸發者描寫于后,而將被觸發的情感噴吐于前,這就更加突出這被觸動的情感是何等強烈!詩中那種人不得自保的感受是這樣凄惶,不僅是死亡在無情地逼近,就連死后的遭際也如此殘酷,怎不令人無限珍惜眼前的時光?詩人此刻所涌起的,既不是“立身苦不早”的振奮,也不是“為樂當及時”的曠放,而只是一個極平凡而微小的與家人團聚的愿望,然而竟不能實現。這就更見出詩人心境的悲憤與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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