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研究《五古》
▲一九一五年五月
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來。
愁殺芳年友,悲嘆有馀哀。
衡陽雁聲徹,湘濱春溜回。
感物念所歡,躑躅城南隈。
城隈草萋萋,涔淚浸雙題。
采采馀孤景,日落衡云西。
方期沆瀁游,零落匪所思。
永訣從今始,午夜驚鳴雞。
鳴雞一聲唱,汗漫東皋上。
冉冉望君來,握手珠眶漲。
關山蹇驥足,飛飆拂靈帳。
我懷郁如焚,放歌倚列嶂。
列嶂青且茜,愿言試長劍。
東海有島夷,北山盡仇怨。
蕩滌誰氏子,安得辭浮賤。
子期竟早亡,牙琴從此絕。
琴絕最傷情,朱華春不榮。
后來有千里,誰與共平生。
望靈薦杯酒,慘淡看銘旌。
惆悵中何寄,江天水一泓。
【創作背景】
1915年3月,毛澤東的同學、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第八班的易昌陶(字詠畦)在湖南衡山縣家中病逝。易昌陶思想進步,關心國事,品學兼優,與本校師生相善,對于他的英年早逝,師友們殊為惋惜。在校長張干、學監王季范、教員楊昌濟等先生的發起下,5月23日,學校為易昌陶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全校師生送上挽詩、挽聯等共計256件,事后編印成冊,題名《易君詠畦追悼錄》。其中收有毛澤東的這首挽詩和一條挽聯:“胡虜多反復,千里度龍山,腥穢待湔,獨令我來何濟世;生死安足論,百年會有役,奇花初茁,特因君去尚非時。”同年6月25日,毛澤東在給友人湘生(姓氏、生平待考)的一封信中,亦全文抄錄了這首詩,且說明道:“同學易昌陶君病死,君工書善文,與弟甚厚,死殊可惜。校中追悼,吾挽以詩,乞為斧正。”這封信的手跡,現保存在中央檔案館。
從挽聯和挽詩中可以看出,毛澤東和易昌陶之間的友誼是建立在愛國的思想基礎之上的。“胡虜”、“島夷”均指當時妄國獨占我中國的日本帝國主義者。詳細的背景材料,參見下篇相應的欄目。
【注釋】
〔五古〕五言古體詩的簡稱。古體詩產生較早,其名稱與唐代正式形成的今體詩(亦稱近體詩)相對。每篇句數不拘。有四言、五言、六言、七言、雜言諸體,而以五言、七言體較為通行。不要求對仗,平仄與用韻也較自由。
〔去去二句〕去去,越去越遠。舊題漢代蘇武詩四首其三曰:“去去從此辭。”君,稱易昌陶,下同。這兩句是說,詠畦君呵您已長辭人世,我對您的思念十分深切,可是您卻再也不回來了。
〔愁殺句〕愁殺,愁極。芳年友,青春年少的朋友。這里是作者自指。
〔悲嘆句〕舊題蘇武詩四首其二曰:“慷慨有馀哀。”《古詩十九首》其五《西北有高樓》篇亦有此句。馀哀,未盡的悲哀。以上二句是說,您的逝去,真讓我傷感透了,為之哀嘆不已。
〔衡陽句〕衡陽,指易昌陶的家鄉衡山縣,地在湖南中部偏東。三國吳時始置衡陽縣,晉代改名衡山縣,后世仍之。這里是沿用其舊稱。該縣境內有南岳衡山,山有回雁峰,相傳大雁南飛到此而止。徹,遍。
〔湘濱句〕湘濱,湘江邊。衡山縣及作者此時所在的長沙,均位于湘水之濱。春溜,春水。溜,讀去聲,水流。
〔感物句〕感物,這里是說,自然界物候的變化引發了自己的感情的波動。三國魏時曹植《贈白馬王彪》詩七章其四曰:“感物傷我懷。”念,思念。所歡,親密的友人,指易昌陶。漢代劉楨《贈五官中郎將》詩四首其三曰:“涕泣灑衣裳,能不懷所歡?”
〔躑躅句〕躑躅,徘徊。南城隈,指長沙城的南角。隈,角落。按第一師范的校址即在長沙南門外的書院坪,其前身是南宋理學家張栻講過學的“城南書院”。以上四句是說,衡陽雁鳴、湘江春潮都勾引起我對友人的懷念,為此我徘徊在城南角昔日與友人相聚之地,不忍離去。
〔城隈句〕草萋萋,暗用《楚辭·招隱士》篇“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之意。萋萋,形容草長得茂盛。
〔涔淚句〕涔淚,不停流淌的淚水。侵雙題,南朝宋謝惠連《搗衣》詩曰:“輕汗染雙題。”題,額頭。以上二句是說,城南角舊游之地春草已長,而友人卻一去永不回還,這不禁令我淚落如雨,滿面縱橫。
〔采采句〕采采,形容鮮明。馀,剩下。孤景,孤影。景,同“影”。這句倒裝,正常語序是“馀采采孤景”。
〔日落句〕衡云,衡山上的云彩。按衡山在長沙之南,這里“衡”字當指長沙之西屬于衡山余脈的岳麓山。以上二句是說,太陽已經落山了,只剩下我孤獨的身影還在城南角徘徊。
〔方期句〕方期,正期待。沆瀁,形容水的深廣。這里代指江湖、湖海。“沆”字,《易君詠畦追悼錄》誤刊作“沅”。
〔零落句〕零落,以草木的凋零喻指人的亡故。匪所思,《易·渙卦》曰:“匪夷所思。”匪,同“非”。以上二句是說,我還期望在不久的將來與您一道遠游湖海呢,想不到您卻過早地逝去了!
〔永訣句〕永訣,《舊唐書》卷六七《李勣傳》載李勣語曰:“生死永訣。”謂生者與死者永遠分別。
〔汗漫句〕汗漫,本義是形容漫無邊際,這里用如動詞,謂漫步。毛澤東當時所記《講堂錄》中有“汗漫九垓,遍游四宇”之語,“汗漫”亦作動詞用。東皋,泛指東面的田野或高地。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詩曰:“先期汗漫九垓上。”本句由此化出。
〔冉冉句〕冉冉,形容緩緩而前。這句倒裝,正常語序是“望君冉冉來”。
〔握手句〕握手,《后漢書》卷一五《李通傳》曰:“及相見,共語移日,握手極歡。”珠眶,眼眶。漲,指淚水漲滿。以上四句是虛構的幻境:鳴雞報曉時,我漫步在東方原野上,望見您徐徐走來;來到面前,我們手握著手,熱淚盈眶。
〔關山句〕蹇,本義為跛足,這里用做使動詞。驥足,駿馬的蹄足。這句是以關山重重使駿馬為之跛足的比喻來攄寫自己和友人因世路艱難而壯志未伸、雄才不展的郁悶。
〔飛飆句〕飛飆,急風、狂風。靈帳,蔭蔽死者靈柩的帳幕。這句是說易昌陶壯志未酬身先死,天地也為之不平,故有急風拂其靈帳。
〔我懷句〕意同《詩·小雅·節南山》:“憂心如惔。”懷,胸懷。郁,郁憤。如焚,似火在燒。
〔放歌句〕放歌,縱情歌唱。列嶂,群峰。以上二句是說,我為國事而憂心如焚,欲倚群峰而高歌,宣泄胸中的積郁。
〔列嶂句〕用《古詩十九首》其十《迢迢牽牛星》篇“河漢清且淺”句及其十二《東城高且長》篇首句句格。蒨,形容鮮明。
〔愿言句〕愿,思。言,語助詞,無實義。以上二句是說,想要將群峰作為長劍來一試鋒芒。峭拔的山峰形似青光閃爍的寶劍,故古代文學作品中常用劍來比擬,參見前《十六字令三首》“刺破青天鍔未殘”句注文。若解作欲將群峰作為劈刺的對象,來測試自己的劍的鋒利程度,似亦可通。
〔東海句〕島夷,《書·禹貢》篇曰:“島夷皮服。”本指我國古代生活在海島上的部族,這里借指日本帝國主義者。日本為島國,故云。夷,近代以來對外國的統稱。
〔北山句〕北山,《詩·小雅》中有《北山》篇,《詩小序》曰:“《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勞于從事,而不得養其父母焉。”其詩首章曰:“徙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盬,憂我父母。”今人余冠英先生《詩經選》譯文曰:“登上北山頭,為把枸杞采。強干的士子,早晚都當差。王家的事兒無窮無盡,帶累我父母難解憂懷。”本篇中借用來揭露當時的袁世凱反動政府奴役人民,從而被人民所仇恨。盡仇怨,都是仇視、怨恨的人。
〔蕩滌句〕蕩滌,沖洗、清除。誰氏子,誰人、何人。
〔安得句〕安得,怎么可以。辭,推辭。浮賤,指地位低、無足輕重。以上二句是說,蕩滌當今天下的污穢靠誰呢?靠我們。我們豈可以自己是庶民百姓為理由,推卸這個責任!
〔子期二句〕《呂氏春秋》卷一四《孝行覽》二《本味》篇載:“伯牙鼓琴,鐘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鐘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選之間而志在流水,鐘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鐘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二句用此典故,痛感友人早夭,世無知音。
〔琴絕句〕傷情,傷感、傷心。
〔朱華句〕朱華,紅花。榮,開花。這句喻指友人已死不能復生。
〔后來二句〕誰與,介詞“與”后省略了賓語“我”。這兩句是說,往后的人生道路還很長,您這一去,誰和我朝夕相處、共此平生呢?
〔望靈句〕靈,指死者的遺像、靈位。薦,進、獻。
〔慘淡句〕慘淡,暗淡無色。銘旌,樹立在靈柩前以標識死者姓名的旗幡。這句倒裝,正常語序是“看銘旌慘淡”。
〔惆悵句〕中,內心。何寄,寄托于何處?
〔江天句〕泓,本義是形容水深,這里用如量辭。一泓,猶言“一潭”、“一派”。
【押韻格式】
本篇第一句至第八句押用一部平聲韻,韻腳分別是“來”、“哀”、“回”、“隈”。第九句至第十六句換用另一部平聲韻,韻腳分別是“萋”、“題”、“西”、“思”、“雞”。第十七句至第二十四句換用另一部仄聲韻,韻腳分別是“唱”、“上”、“漲”、“帳”、“嶂”。第二十五句至第三十句換用另一部仄聲韻,韻腳分別是“蒨”、“劍”、“怨”、“賤”。第三十一句至第三十二句未用韻。第三十三句至第四十句換用另一部平聲韻,韻腳分別是“情”、“榮”、“生”、“旌”、“泓”。通篇凡一葉韻,四換韻。
【異文】
本篇倒數第六句,《易君詠畦追悼錄》本作“后來有千里”。今人或改“千里”為“千日”。然原文自可通,未必是誤刊,似不必改。
【鑒賞】
人生無論壽夭,總難免一死。“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晉陶淵明《挽歌》),死生永隔,不能不使生者悲愴感慨。故挽詩代代皆有,篇篇皆悲。但毛澤東的這首挽詩卻在“悲”之外多一“壯”字。易昌陶既是作者的同學,又是志同道合的友人,他們都是具有愛國主義思想和遠大抱負的進步青年。因此,詩人在痛悼學友英年早逝的同時,更賦予此詩以強烈的時代精神和思想意義,悲哀中復又充沛著一種遒勁的氣勢。
首八聯寫對友人逝去的悲悼。友人永遠離去,再不復返,詩人自不能不愁。著一“殺”字,極寫“愁”的分量和程度。正是“同學少年,風華正茂”的時候,友人竟遽然夭逝,故詩人為之悲,為之嘆,哀情不盡,發為浩歌。開篇就把自己與友人緊緊聯系在一起來寫,不是從旁觀的角度來揣想描摹友人卒后的場面,由賓見主,更能使讀者體味出作者對友人的真摯感情。我們可以舉幾首有名挽歌來作比較,如晉人陸機《挽歌》其三:“昔居四民宅,今托萬鬼鄰。昔為七尺軀,今成灰與塵。金玉素所佩,鴻毛今不振。豐肌餉螻蟻,妍姿永夷泯。壽堂延魑魅,虛無自相賓。”傅玄《挽歌辭》云:“靈座飛塵起,魂衣正委移。茫茫丘墓間,松柏郁參差。明器無用時,桐車不可馳。平生坐玉殿,歿歸幽都宮。地下無滿期,安知秋與冬。”盡管想象豐富,詞采優美,但讀來卻有點駭人。而毛澤東此詩卻不是這樣,他是從眼中所見,心中所思出發來抒發對亡友的懷念。岳麓山下,湘江之濱,雁聲凄厲,春水如碧。作者城隈獨步,追尋舊蹤。這與漢人王粲《思友賦》曰“登城隅之高觀,忽臨下以翱翔。行游目于林中,睹舊人之故場”云云,命意相似。城隅芳草萋萋,既可看做實寫,又是暗用《楚辭·招隱士》的典故。作者由萋萋春草聯想到永不歸來的“王孫”——易昌陶,淚如泉涌,浸濕雙頰。詩人在城隅流連,直到夕陽西下,還遲遲不忍離去。接下去時序由日而夜。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的內容自在不言之中,作者大筆如椽,以“午夜驚鳴雞”五字一略而帶過夢境,結構上大開大闔,跳躍跌宕,真可謂密不容針,疏能走馬。
自“雞鳴一聲唱”以下八聯,大半是半夢半醒之際的迷離幻境。雄雞初唱,詩人漫無邊際地彳亍在東皋之上,恍見易君徐徐而來,二人執手,相視無言,惟有熱淚盈眶。轉瞬之間,又似乎看見關山重重,良驥折足,友人的身影消逝在茫茫天地之間。只有疾風回旋,吹拂起死者的靈帳旌幡。這飛飆仿佛昭示著友人壯志未酬身先死,其魂靈郁郁不散,天地也為之悲怨,故有急風拂其靈帳。天猶如此,人何以堪?況復生前同志,情如手足!因此,詩人憂心如焚不能自遣,倚群山而放歌——長歌當哭,聊以宣泄心中的積郁。這一段頗似電影中的慢鏡頭,富有深遠悠長的意境。抒情悲而愈壯,體現出詩人所特有的胸襟。其壯闊宏大的氣魄,是歷代挽詩中所罕見的,她突破了前代詩家悲天憫人、嗟窮嘆逝、爾汝恩怨的狹小圈子,抒發了濟世拯物的志士之情。“放歌倚列嶂”一句尤為奇崛,放歌——聲音宏亮,千山回響;倚列嶂——背靠群山,與萬峰共低昂。這是何等的氣概!從中我們可以強烈感受到抒情主人公的高大形象,與詩人后來所作《念奴嬌·昆侖》詞中“安得倚天抽寶劍”或《七律·長征》詩“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的寫法一樣,有著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
“列嶂青且蒨”以下八句,更進一層申述自己與友人所共有的報國之態。詩人想以青碧的群山試試長劍鋒利如何,目的是為了雪國家之恥。方此之時,外有日本等帝國主義妄圖亡我中華,內有袁世凱陰謀稱帝,不惜賣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們怎能因地位卑下而推托這樣重大的責任?!“東海”四句,慷慨激昂,表現了毛澤東及其友人以天下為己任的宏偉抱負。這里宕開一筆,下兩句又急轉回悼念亡友,用高山流水的典故,喻言痛失知音。這一段點明自己與亡友的感情不僅僅是私人交好,更是志趣相投,友誼是建立在愛國主義基礎之上的。這樣去寫,就深化了全詩的主題。
“琴絕最傷情”到最后的四聯,收束全篇并回應開頭。友人夭亡,知音斷絕,當然最令人感傷。用感傷的心情觀照景物,故景物莫不帶有感傷的色彩。“朱花春不榮”句便是用景語來作映襯,與唐人李商隱《無題》詩“東風無力百花殘”云云是相同的寫法,此外,它也喻示友人英年早逝,義兼比興。“望靈”云云寫祭奠,友人靈柩之前,風拂旗幡,一片慘淡。詩人用杯酒進獻友人,以寄托哀思;但內心的惆悵卻不能因此而減輕,相反卻像長天江水一樣無窮無盡……這最后的一句以景結情,戛然而止,真所謂“篇終接混茫”!
法國18世紀的文藝理論家布封有句名言:風格即人(1753年8月25日在法蘭西學士院為他當選為院士而舉行的入院典禮上的演說)。19世紀的作家左拉《論小說》亦云,小說家阿爾封斯·都德“他要表現這一切。從這時開始,他自己變成這些人物,他生活到作品的環境中去,把他自己的個性與他要描繪的人物和事物個性熔鑄在一起,因而熱情激動。最后,他和他的作品合而為一,也就是說,他把自己融化在作品里,而又在作品里獲得了再生。毛澤東的詩詞可以說也是這樣。我們從他的任何一首詩詞中都能看出“毛澤東”來。在這首詩中,我們看到的是毛澤東青年時代對“同學少年”的深摯感情和深厚友誼,看到的是他對國家大事的關注和對民族的歷史使命感。詩中所抒的感情是“毛澤東”式的,所抒感情的方式也是“毛澤東”式的,是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的結合。
這首詩的用韻也頗有特點:一、全詩四次轉韻,每轉韻處,也是詩意層次的轉換處;形式和內容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二、轉韻處用頂真的格式,上、下綰結,表達了綿遠、悠長、不絕如縷的深情。三、“子期竟早亡,牙琴從此絕”一句,“絕”字不押韻,讀來似有隔斷之感。這在古詩中很少見。但這恐怕并不是疏忽,而是有意地突破格律。琴的斷“絕”處也正是韻的斷絕處,內容與形式恰好合拍,不和諧的韻腳卻起到了和諧的審美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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