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研究《菩薩蠻》
大柏地
▲一九三三年夏
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雨后復斜陽,關山陣陣蒼。當年鏖戰急,彈洞前村壁。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
【創作背景】
1928年12月,彭德懷等率領紅五軍主力來到井岡山,與毛澤東等領導的紅四軍會合。這一方面使井岡山革命根據地的紅色武裝力量得到了加強,一方面又因部隊人數的驟然增加而突出了后勤供給上的矛盾。1929年1月初,湖南、江西兩省的國民黨軍隊按照蔣介石的指令,調集約三萬人,準備對我井岡山根據地發動第三次“會剿”。為了打破敵軍的“會剿”,也為了解決部隊面臨著的給養、冬服等問題,紅軍作出了如下的戰略分工:彭德懷率領紅五軍主力及紅四軍之一部留守根據地,毛澤東、朱德、陳毅等則率領紅四軍主力三千六百余人于1月14日離開井岡山,向贛南出擊。由于敵軍重兵圍追,又由于轉入外線,人、地生疏,紅四軍沿路五戰均告失利。2月9日(陰歷除夕),紅四軍剛到達瑞金,江西敵軍劉士毅旅便尾追而至。毛澤東等見來敵孤立,決心聚而殲之。10日(陰歷正月初一),紅四軍在瑞金以北約30公里處的大柏地麻子坳布下口袋陣,伏擊敵追兵。自下午三時激戰至次日正午,終將敵軍擊潰,殲敵近兩個團,俘虜敵團長以下八百余人,繳槍八百余支,取得了這次轉戰以來的第一個重大勝利。陳毅在當年9月1日向黨中央所作的《關于朱毛軍的歷史及其狀況的報告》中稱:“是役我軍以屢敗之余作最后一擲擊破強敵,官兵在彈盡援絕之時,用樹枝石塊空槍與敵在血泊中掙扎始獲最后勝利,為紅軍成立以來最有榮譽之戰爭。”
1932年10月中共蘇區中央局寧都會議后,毛澤東受王明“左”傾冒險主義路線的排斥,被免去紅一方面軍總政治委員的職務,改到地方上去主持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的工作。1933年夏天,他因搞調查研究、領導中央蘇區的查田運動而重到大柏地。置身于舊日的戰場,他撫今追昔,回憶四年半以前的那一次鏖戰,寫下了這首詞。
【注釋】
〔赤橙句〕指彩虹的七色。
〔誰持句〕彩練,彩色的絹帶,喻指彩虹。當空,在正前方的天空中。
〔雨后句〕唐溫庭筠《菩薩蠻》(南園滿地堆輕絮)詞曰:“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
〔關山句〕關山,泛指附近群山。陣陣,每一列戰斗隊形。宋代趙抃《和韻前人初出鎖頭》詩曰:“淮木林林脫,霜鴻陣陣飛。”是說大雁飛行時列隊如軍陣。本詞則謂群山綿延層疊如軍陣。北朝周時庾信《周柱國大將軍長孫儉神道碑》曰:“風云積慘,山陣連陰。”可見以軍陣喻山巒早有先例。蒼,青黑色。
〔當年句〕鏖戰,苦戰。急,激烈。
〔彈洞句〕彈洞,槍彈留下的痕跡。洞,若視作動詞,作“洞穿”解,亦可通。前村,前面的村莊,指戰場附近的一個名叫杏坑的小村莊。
〔裝點句〕宋代華岳《登樓晚望》詩曰:“裝點江山歸畫圖。”裝點,裝飾、點綴。
〔今朝句〕今朝,如今。看,此處讀平聲。
【押韻格式】
本篇守譜押用四部不同的韻,句句皆葉,兩句一換韻,兩仄韻兩平韻相間。具體地說,“紫”、“舞”相葉,“陽”、“蒼”相葉,“急”、“壁”相葉,“山”、“看”相葉。其中“紫”、“舞”二字本不在同一韻部,這里是用方音取葉。
【鑒賞】
毛澤東六十年前創作的這首小令,是一曲對于革命戰爭的熱情的頌歌。
“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起二句寫天上的彩虹,措辭、構思都極為精彩,破空而來,突兀奇妙。上句寫彩虹的七色,一氣連下七個顏色字,自有詩詞以來,從未見人這樣寫過,的是創新出“色”的神化之筆!下句愈出愈奇。將彩虹比作“彩練”,一般詩人詞人或也構想得出來,尚不足夸,妙的是作者烹煉了一個獨具匠心的“舞”字,遂使本為靜態的彩虹活了起來,何等的靈動!這樣的語言,正是詩詞的語言,非其他任何一種藝術樣式所能達到。試想,七彩繽紛,長虹如拱,這一幅景象,油畫、版畫、水彩畫,哪一個畫種不能摹繪?更不用說攝影、電影、電視之可以真實地將它記錄下來了。惟虹霓化“彩練”而“當空舞”,這樣的意境,只能存在于詩人或詞人的形象思維之中。詩詞是用文字符號砌成的藝術建筑,而文字符號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視覺形象來得直觀動人,因此,欲追求詩詞寫景之逼真如畫,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自取其敗。聰明的作家,往往注意揚詩詞之長而避其短,于“畫”之所不能表現處,別出趣味。依照這一法則創作出來的詩詞,方有詩詞獨特的藝術魅力,庶使其它任何一種藝術品類都無法替代。毛澤東這兩句詞的妙處,正須向這方面去體認。又者,“誰持”云云,是詰問的語氣,卻并不要人回答。由于下文都是陳述句,這里用問句開篇,就顯得非常吃重——有此一問,通篇句法便有起伏、變化,不至流于呆板、凝滯。假若這句采用諸如“天仙彩練當空舞”之類的敘述語氣,豈不遜色多多,何能像現在這樣峭拔?
“雨后復斜陽,關山陣陣蒼。”作者已署明詞的寫作日期是“一九三三年夏”,注重交代了季節的特殊性——“夏”,這里更補出詞篇切入的具體時間和氣候狀況。由于這是夏天的某個傍晚,一場雷暴雨后,夕陽回光返照,于是才會有彩虹竟天的綺麗景觀。又由于大雨洗盡了空氣中懸浮的塵埃,斜暉的射線投注無礙,于是遠處的群山才顯得格外的蒼翠。可見那“雨后復斜陽”五字,雖只平平說來,并沒有什么驚人之處,但卻束上管下,使前面的“赤橙”二句、后面的“關山”一句,都顯出了合理和有序,委實是少它不得的。晚唐著名詞人、“花間派”的鼻祖溫庭筠,有《菩薩蠻》詞曰: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時節欲黃昏,無聊獨倚門。
毛澤東“雨后復斜陽”句,即用溫詞中成句,僅改動了一個字。然而,溫詞是寫閨情,風格綺怨而纖柔;毛詞則是寫戰地,雖借用溫詞之句,但一經與下文“關山陣陣蒼”云云搭配,便見得境界闊大、氣象蒼茫,風格與溫詞迥然不同。毛澤東博覽群書,熟讀了大量的古詩詞,故時將前人成句信手拈來,或稍加繩削,用入自己的創作。值得稱道的是,其所取用,大都與己作渾然化為一體,不見痕跡,決非食古不化者可比。這里又是一個典型的例證。
以上諸句,都比較容易理解,歷來的注家和評說者并沒有太大的分歧意見。惟“關山陣陣蒼”一句,卻貌似淺顯而實費思量,很有必要仔細玩味、求索。這里我們不妨先抄錄幾種舊說:
“驟雨過后,又是夕陽斜照,金光萬道,云彩飄忽,山勢起伏,一陣陣地變幻色彩,有的地方嫩綠耀眼,有的地方是蒼翠濃郁,閃爍不定,變化萬端。”
“‘陣陣蒼’,是說經過雨水洗滌后,關山的顏色顯得更其青翠鮮艷了。有人見顏色上加‘陣陣’二字,以為當時必定是天上尚有云彩飄忽,使太陽時隱時現,光線時明時暗,所以山色亦隨之而忽濃忽淡,忽淺忽深。設想當然很細密,但總覺得這樣解詩實了一點。以動態寫靜景,彩虹既可以當空而舞,蒼色當然也可以陣陣入目。所以,我們以為 ‘陣陣’二字,與其落實到景物上,還不如領會毛主席用筆之活,表現力之強。”
“雨后復見斜陽出于天宇,雄關峻嶺在斜陽照射中,一陣陣顯出蒼翠之色。‘關山陣陣蒼’,是在說明烏云還并未全然消逝,而關山仍在,斜陽正好,總難掩關山的蒼翠,而且正顯出關山的蒼翠,正如‘歲寒而知松柏之后凋’。”
以上諸說,盡管有種種歧異,但對“陣陣”二字的理解卻是相同的,都把它當作現代漢語中表示時間上的斷斷續續的那“一陣一陣”。仔細捉摸,我們總感到這樣的解說十分牽強。南方林木蔥蘢的“關山”,基色便是“蒼”,無論光線如何變化,山色濃淡深淺,都只是“蒼”的程度上的差別,不能說它一會兒“蒼”,一會兒不“蒼”;至于說“蒼色陣陣入目”,只可用來描述云煙倏開倏合時群山忽隱忽現的景觀,然而此時正是夏雨初霽、夕陽復見于晴空,關山自必歷歷在目,一望盡收!舊說既不可通,那么此句究當作何理解?筆者以為,關鍵在于應對“陣陣”一辭作出貼切的訓釋。按“陣”,本字作“陳”,本義是“軍陣”,即軍事上的戰斗隊列。《論語·衛靈公》篇載,“衛靈公問陳于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指禮儀),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嘗學也。’”這里的“問陳”,就是詢問作戰時應如何布陣。疊作“陣陣”,在古漢語中有兩種不同的用法。一種就是后來一直延續到今天、現代漢語中仍在使用、為人們所熟悉的那種,表示連續而略有間斷。這一義項,《辭源》之類大型古漢語工具書里已經收錄。然而從語源學的角度來考察,它是由實向虛、由專向泛變化了的,當屬后起的引申義。另一種用法,在現代漢語中已消失,因而人們也不甚了了,但它大體上保留了“陣”字的本義,即表示物體的空間陳列。在毛澤東此詞的“注釋”欄里,我們援引了宋人趙抃的兩句詩:“淮木林林脫,霜鴻陣陣飛。”這是一聯對仗,“林林”對“陣陣”,辭義顯然既實而專。二句是說,淮河流域的樹木,一林一林地脫落了樹葉;霜降時節的大雁,排成“人”字形或“一”字形的陣式,一隊一隊地向南方飛去。這里的“陣陣”,即以“軍陣”為喻,而與“鴻”搭配,略同于唐人王勃《滕王閣序》之所謂“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陣陣”的這種用法,《辭源》等工具書竟然未收,是一個疏漏。或者有的同志會問:“陣”與“雁”搭配成辭,古人有之矣;與“山”搭配,有書證么?當然有!請看上文“注釋”欄所引北周庾信為本朝一位大將所撰碑文中的兩句:“風云積慘,山陣連陰。”筆者以為,說毛澤東此詞中的“關山陣陣蒼”,若取“山陣”之義,便一切都豁然貫通。驟雨之后,斜陽復照,那綿延不斷、層層疊疊、酷似千軍萬馬戰斗隊形的群山,每一列橫陣或每一塊方陣都郁郁蒼蒼。“蒼”者,靛青色也,正是軍裝的顏色。將群山比作嚴陣以待敵的鐵軍,氣象是何等的威武森嚴!眾所周知,在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毛澤東的主要革命實踐活動是作為紅四軍、紅一方面軍的統帥,指揮與國民黨軍的戰斗。作此詞時,他雖然已被占據黨中央領導地位的王明“左”傾機會主義者褫奪了“帥印”,排擠到中央根據地的政府部門去工作,但他的心還在軍中。作為紅軍的前總政委,來到舊日曾率領紅四軍與強敵殊死搏殺的戰地,他眼中、心中的一切仍和軍隊、戰斗聯系在一起,這是很自然的,順理成章。南宋軍旅出身的大詞人辛棄疾,有《沁園春·靈山齊庵賦》詞曰:“老合投閑,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他被茍安東南、不思北伐抗金以收復中原的小朝廷罷了官,回到山野,看到那高大茂密的松林,仍忍不住要將它們比作昂藏魁偉的十萬雄兵。同為昔日的將帥,其心理活動的軌跡,真是千古一揆!
以上我們對“關山”句作出了全新的解說,它不僅切合毛澤東作為前紅軍統帥的特殊身份,切合大柏地作為昔日戰場的特殊性質,而且從詞的思路、章法上來看,也是最可取的一種解說。由于視群山為軍陣,這就水到渠成地逗引出了下片的開頭兩句:“當年鏖戰急,彈洞前村壁。”“當年”那一場決定紅四軍命運的“鏖戰”,其激烈的程度,畢竟如何?若一般作手為之,少不得要正面敘說一兩句。然而本篇選用的詞調是小令,篇幅狹而短,較少回旋的余地,哪夠用來對“鏖戰”的詳情細節作具體而微的鋪陳?作者不愧為大手筆,你看他這里寫“鏖戰”之“急”,全不用正鋒直進之法,而是避實就虛,騰挪跳躍,陡地來了個側面迂回的大包抄,詞筆一下子插進到如今戰場附近村莊墻壁上累累猶存的彈孔。讀者由此彈孔,自不難蹤其彈道,神游于當年槍林彈雨、電火橫飛的白熱化戰斗場景之中。這就調動了讀者的想象,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使之參與了對于“當年鏖戰急”之藝術表現的創造,比起直接將戰況訴諸讀者的正面描寫法,是不是具有更大的美學包孕性和更大的藝術魅力呢?
然而,毛澤東此詞的作意并不僅僅是懷舊,他那如椽之筆稍作逆挽,旋又折回,畫龍點睛,卒章顯志,以對于革命戰爭改造世界之偉力的歌頌,作為全詞的總結:“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眼前壯麗雄偉的自然界的“關山”,得“彈洞前村壁”之人工的“裝點”,愈增其妍,“更”其“好看”!不因戰爭的摧毀性、破壞性而嘆息,而著眼于革命戰爭能夠摧毀、破壞一個舊世界,從而使一個全新的、更美麗的新世界能夠分娩出來,這就是一個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戰爭觀!三年之后,亦即1936年12月,毛澤東在其光輝論著《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第一章第二節中精辟地指出:“戰爭——這個人類互相殘殺的怪物,人類社會的發展終久要把它消滅的,而且就在不遠的將來會要把它消滅的。但是消滅它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用戰爭反對戰爭,用革命戰爭反對反革命戰爭,用民族革命戰爭反對民族反革命戰爭,用階級革命戰爭反對階級反革命戰爭。歷史上的戰爭,只有正義的和非正義的兩類。我們是擁護正義戰爭反對非正義戰爭的。一切反革命戰爭都是非正義的,一切革命戰爭都是正義的。……人類正義戰爭的旗幟是拯救人類的旗幟,中國正義戰爭的旗幟是拯救中國的旗幟。人類的大多數和中國人的大多數所舉行的戰爭,毫無疑義地是正義的戰爭,是拯救人類拯救中國的至高無上的榮譽的事業,是把全世界歷史轉到新時代的橋梁。”這一關于革命戰爭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在這首《菩薩蠻》詞中,已用文學語言作了藝術的表達。
寫到這里,筆者不禁想起了古代作家筆下的那一幅幅戰場畫面:
“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野戰格斗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士卒涂草莽,將軍空爾為。”(李白《戰城南》詩)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杜甫《兵車行》詩)
“尸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冪冪。日光寒兮草短,月以苦兮霜白。”(唐李華《吊古戰場文》)
他們生活在封建統治階級爭權奪利、拓土開邊,不義戰爭給人民帶來深重苦難的舊時代,所以,他們在作品中竭力渲染戰爭的殘酷性,風調極凄涼蒼楚之致。這體現著封建時代具有民主思想的進步知識分子的人道主義精神,難能而可貴。由于他們都不過是手無寸鐵的一介書生,找不到使世界得以永遠離開地獄的出口,對于戰爭,也只能發出低沉的無可奈何的哀嘆了。自從有了無產階級,有了馬克思主義,有了共產黨,人民這才懂得了用槍和炮的焰花、血與火的洗禮去迎接一個沒有壓迫、沒有剝削的幸福美好的新世界的誕生。時代呼喚著文學家寫出新的、情調高健爽朗的、謳歌無產階級革命戰爭的《吊戰場文》。毛澤東的這首詞,正是這樣一篇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吟詠戰地的杰作!
上一篇:毛澤東詩詞研究《筆韻飄逸·節奏跌宕》
下一篇:毛澤東詩詞研究《詩思詞意的生成及其永恒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