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研究《詩雄不一般》
先說一段不太為人所知的趣事。
1964年,時為山東大學中文系教授的高亨,寫信給毛澤東并寄去其所撰關于《周易》的著述和所填的詞。毛澤東在3月18日的回信中稱:“寄書寄詞,還有兩信,均已收到,極為感謝。高文典冊,我很愛讀。”高文典冊云云,當是對高的研究著述的贊譽。毛澤東沒有評及高所填之詞,這與高詞的內容有關。《文史哲》雜志1964年第1期發表毛澤東建國后的十首詩詞時,配發了一組有關“筆談學習毛主席詩詞十首”的文章和附詞,其中有高亨的一首《水調歌頭》:
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眼底六洲風雨,筆下有雷聲。喚醒蟄龍飛起,掃滅魔炎魅火,揮劍斬長鯨。春滿人間世,日照大旗紅。抒慷慨,寫鏖戰,記長征。天章云錦,織出革命之豪情。細檢詩壇李杜,詞苑蘇辛佳什,未有此奇雄。攜卷登山唱,流韻壯東風。
高亨寄給毛澤東的,很可能就是這首詞。詞上闋寫毛澤東的胸懷本色和歷史功績,下闋寫毛澤東的詩風流韻及其“奇雄”魅力,概括頗為恰當。因是對毛澤東詩詞的贊譽,毛澤東不甚經意,未置評語,也屬自然。
事情還沒有完。高亨的這首詞后來傳得很廣,因其境界闊大,氣韻雄壯,吻合毛澤東的性格和詩風,被一些人誤為毛澤東本人自述其詩之作。1966年初,康生曾當面問過毛澤東,以求證實。毛澤東哈哈一笑:詞寫得不錯嘛,有氣勢,不知是哪個知識分子寫的。查實為高亨所作后,為正視聽,《人民日報》1966年2月18日第六版右上角,用花邊框起重新發表了這首詩,還加了這樣一個說明:“1964年初,《文史哲》雜志組織了一次筆談學習毛主席詩詞十首的活動。在筆談中,作者寫了下面這首詞。原刊《文史哲》1964年第1期。”這首《水調歌頭》,確也是較好地概括了毛澤東的胸襟與詩風,這就是“雄”。
“凌云健筆意縱橫”(杜甫),“詩慕雄渾苦未成”(陸游),“詩家氣象貴雄渾”(戴復古)。歷代詩家大都推崇“雄”的詩風,以“雄”為美。寫詩緣情言志,情志不同而風格相異。雄的心聲用激昂的語言、磅礴的氣勢表現出來,有更大的使人感發興起的審美效應。所以,“雄”受到人們的重視。作為我國詩歌風格的范疇的“雄“,自有與其他范疇如“清”、“婉”等不同的特色。何為“雄”?“大力無敵為雄”、“雄,剛也,大也,至大至剛之謂”。“雄”是壯美的一種。它是創作主體人格的、道德的、精神的雄壯之力與表現客體的生命的雄壯之力的融合。
毛澤東是一代詩雄。
先看他的詩歌欣賞趣味。詩品出于人品。對創作者來說,黃鐘大呂的藝術氣勢,根本上源于主體品性氣魄。對藝術接受者來說,“知音其難哉!”只有接受者與創作者之間心有靈犀一點通,才會相互在特定品貌的作品中發生心靈的共顫,獲得默契的對話。故慷慨者逆聲而擊節,愛奇者聞詭而驚聽。對毛澤東來說,似乎只有“雄”的詩風,才能更深沉宏亮地撥動他那壯懷激烈的心靈情弦,激勵和充實他力量的源泉。于是,最能投合滿足其欣賞趣味的,是那些氣勢沉雄、豪拔、慷慨、悲壯一類的詩作。“雄”,是毛澤東那寬闊奔涌的審美體驗河流的厚實河床。
他稱道劉邦的《大風歌》:“寫得很好,很有氣魄。”建安三曹中,他明確表示不喜歡曹植的怨麗,而推崇曹操的本色豁達。在毛澤東故居藏書中有四種版本的《古詩源》和一本《魏武帝、魏文帝詩注》,他對曹操的十來首詩都多次圈畫過。在一本《古詩源》中的“武帝”旁,用紅鉛筆畫兩條粗線,此下有一編者注解:“孟德詩,猶是漢音。子桓以下,純乎魏響,沉雄俊爽,時露霸氣。”毛對此圈點斷句,足見其重視。他還用龍飛鳳舞的草體手書了曹操的《觀滄海》和《龜雖壽》,在《浪淘沙·北戴河》一詞中,對曹操“東臨碣石有遺篇”也念念不忘。曹操“東臨碣石,以觀滄海”一詩,被歷代文人譽為“有吞吐宇宙氣象”。1954年7月23日給女兒李敏、李訥的信中,毛澤東專門寫道:“北戴河、秦皇島、山海關一帶是曹孟德到過的地方。他不僅是政治家,也是詩人。他的碣石詩是有名的,媽媽那里有古詩選本,可請媽媽教你們讀。”有唐一代,除“三李”之外,毛澤東最喜歡的是“初唐四杰”、王之渙、王昌齡和岑參等邊塞派詩人。宋代詞家,他喜歡蘇辛豪放派和南宋時期張孝祥、陳亮的悲壯作品。在書法上,毛澤東時常欣賞和臨寫的是懷素、張旭的狂草一路。在近代詩人里,毛澤東喜歡柳亞子。他為自己是柳詩的萬千讀者中的一個而“引以自豪”,因為他在柳詩里體會到“慨當以慷,卑視陸游、陳亮”的雄壯氣勢,“讀之使人感發興起”。當他把自己那首堪稱絕作的《沁園春·雪》寄給柳亞子的時候,沒忘附帶一句,“似于先生詩格略近”,愿意同柳詩風格認同。他評陳毅的詩,是“大氣磅礴”,又說:“陳毅的詩豪放奔騰,有的地方像我。陳毅有俠氣,爽直。”這些評柳、陳而兼及自己之語,清楚表明毛澤東對自己詩風的評估和有意識的創作追求——雄。
事實正是這樣,作為欣賞者的毛澤東和作為創作者的毛澤東,是互相印證、互為一體的。1962年,他說自己寫《浪淘沙·北戴河》一詞的緣由,是因為李煜寫的《浪淘沙》都是婉約的,沒有豪放的,故特意用《浪淘沙》的詞牌寫一首豪邁的詞。讀陸游《卜算子·詠梅》之后,毛澤東特地“反其意而用之”,借原牌原題寫出“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的勁傲情調,改變原作“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的凄涼抑郁。這些,大概都算是毛澤東從具體作品對傳統婉約意境的有意改造,來透露自己詩風的“雄”吧。
一種風格由多種因素組成,從而使之具有某些側重點和連續性。毛澤東詩品之雄亦然。我們大致可概括出以下幾個特征:
1.雄渾。
《念奴嬌·昆侖》和《浪淘沙·北戴河》為其代表。長征路上的毛澤東描繪橫跨西北三省的昆侖山時,他避開俗筆,舍棄一般的形狀描寫,只賦予其人格,突出其神韻。開篇“橫空出世”,雖只四字,卻是神來之筆,傳達出昆侖山橫亙天際,昂首世外,超脫人寰的不凡氣概。接下“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兩句,一個“莽”字,不僅勾勒出山的身軀,而且轉提出它的渾莽無涯的行為能力:“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接下來,我們如同聽到一位屹立蒼穹的巨人以凌駕一切的態度對昆侖山發話,昆侖山也被當作有知覺有靈感的東西。詩人就是這樣通過一種新奇的想象來展示一個革命者的崇高理想:把高寒積雪的昆侖山裁為三截,分置世界各洲,使環球涼熱均等。當毛澤東在大海里搏擊風浪時,他所見的是“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漁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寫渾莽無涯的水天合一境象,實以襯托雄渾寬闊的胸際和人格。這是夏日的一天,大雨滂沱,幽燕茫茫,渤海滔滔,浪涌萬疊。在這風狂雨驟波滾浪翻的日子里,那秦皇島外的點點漁船依然出沒在茫茫的海天之中。作者的視線一直在追蹤著它們,深情地凝望著,凝望著,終于情不自禁地問道:“那些打魚船究竟駛向何處去了呢?”這是一幅大海風雨壯闊圖。面對著這幽燕故地,滂沱大雨,滔天巨浪,片片銀帆,詩人心潮逐浪,興奮不已,不由浮想聯翩,思接千載,一下想起了在此留下遺跡的魏武帝曹操。想當年曹操曾馳騁中原,雄視八方,真有不可一世之概,然而他又給歷史留下了什么呢?歷史跨越了一千多年,一年一度的秋風又吹臨大地,如今的中國大地卻真正換了人間。巨大的空間,悠長的時間,融為了一體。這雄渾壯闊的大海,這大海上偉大的詩人,這詩人的偉大情懷,給讀者帶來多少想象啊!
這兩首作品,詩思是雄壯渾厚的,表現詩思的形象也雄闊渾成,由此造出的意境,則如古人所說,“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
2.雄深。
《菩薩蠻·黃鶴樓》和《憶秦娥·婁山關》為其代表。前者以“茫茫九派”、“沉沉一線”兩句,一下子托出“中國”“南北”大革命失敗前夕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接著造出“煙雨莽蒼蒼”這種已然是令人壓抑,不識就里的低暗景象,再用“龜蛇鎖大江”一句猛然頓住,把人們的心情收縮至一個靜態的仿佛是沒有回旋余地的物象上面。出路何在?在這緊要關頭,作者“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一下子又打開了在壓抑中孕育的奔騰激昂的思緒。全詩在起伏中抒發了作者的擔憂與思索。正如作者后來在自注中所說的:“1927年,大革命失敗的前夕,心情蒼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關于《憶秦娥·婁山關》,毛澤東后來也有一個自注,他說:“萬里長征,千回百折,順利少于困難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于是,他在途中所見,是“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這是一個寒冷的早晨。天空掛著一鉤殘月,一隊大雁嘎嘎叫著從空中掠過。路面鋪滿一層白霜,西風猛烈地吹著。這時一隊紅軍頭頂殘月,腳踏冰霜,迎著寒風,沿著崎嶇的山路向婁山關進發。戰士們急促行軍,顧不上相互交談。人人都說其中“碎”和“咽”字用得好。馬蹄踏在結了霜凍的山巖上,噠噠作響。行軍急促,蹄聲細碎雜沓,故用“碎”字。“咽”,原指聲音窒塞,此指軍號聲在清晨寒風中抖動振蕩,傳播不暢,時斷時續,猶如氣咽難宣的實況,這就將紅軍當年在黎明前冒著風霜嚴寒緊張急迫地進軍作戰的情景氣氛真實地表現了出來。在這幅畫面里,沒有明亮的色彩,沒有鮮艷的紅旗,沒有響亮的音響,沒有高亢洪亮的軍號。這個境界給人的感覺是,天氣很冷,環境很艱苦,任務很急迫,氣氛很緊張,心情不輕松。讀過之后,就好像置身于那樣的境界,目睹了那行軍的戰斗行列,感受到那西風的寒冷和戰斗氣氛的緊張。特別是天上的那一鉤殘月和晨風中傳播著的如同低咽的軍號聲,給人留下永難忘懷的印象。讀后忍不住掩卷深思,真切體會到作者在自注中說的“沉郁”心情。然而,盡管是“雄關”“真如鐵”,詩人仍矢志“而今邁步從頭越”,雄心脫懷而出。但他也不盲目樂觀,深知前面并非一派光昌流麗、鳥語花香,而是“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又歸入頓挫,從而深化了悲壯搏擊的意境。
這兩首詞氣氛悲壯,格調頓挫,境界深沉,體現出思考深廣、感情郁積的凝重之美,即古人說的“沉雄”一路。
3.雄放。
有兩個字,在毛澤東詩詞中出現頻率最高,頗便于我們體會雄放的意蘊。一個是“萬”字,一個是“飛”字。一個托出景象的數量博大,一個托出景象的姿態流急。諸如:“無端散出一天愁,幸被東風吹萬里”;“萬類霜天競自由……糞土當年萬戶侯”;“寥廓江天萬里霜”;“奔騰急,萬馬戰猶酣”;“飛起玉龍三百萬”;“百萬雄師過大江”;“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一聲雞唱,萬怪煙消云落”……在《毛澤東詩詞選》所收50首作品中,便有22首27次用了“萬”字。有人說,“萬”字是一個最有力量的漢字。所謂最有力量,大體是指這個字包含有“大”、“闊”、“無窮”的意思。毛澤東詩詞中的“萬”字,有時是實指,有時是虛指,但都體現了主體的寬闊胸懷與客體的雄偉浩蕩的融合,情感思緒奔放得很開。再說“飛”字。你看:“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槍林逼,飛將軍自重霄入”;“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參天萬木,千百里,飛上南天奇岳”;“一橋飛架南北”;“一山飛峙大江邊”;“亂云飛渡仍從容”……50首詩詞中,有15首16次用了“飛”字,表現出詩人飛動的氣魄,飛揚的豪情,飛閃的風采。從藝術上講,“萬”和“飛”,一為規模,一為過程,一為體,一為勢,最易造出擴展的意境和雄放的氣勢,從而顯現出作者發想超曠、變化多端、開拓直逼的構思——“刺破青天鍔未殘”;烘托出落筆天縱、通達奇暢、奔騰飛動的境象——“天兵怒氣沖霄漢”!
4.雄麗。
在古今詩壇上,有些人的詩雄而不麗,有些人的詩則麗而不雄。把二者結合起來,又雄又麗,成為一種軒爽華美的風格,如明堂黼黻,冠蓋輝煌;如武庫甲兵,旌旗飛動。這便是一種創造。請看毛澤東的描繪:“戰地黃花分外香”;“誰持彩練當空舞”;“彈洞前村壁,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郁郁蔥蔥”;“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云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洞庭波涌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這些,表面看來,都是各種景象的美好描繪,但實際上卻有人格和社會理想的內蘊,指示著詩人特殊的審美追求——只有戰地的黃花才勝似春光;只有彈洞村壁才把江山裝點得格外好看;只有孤懸危崖、傲霜斗雪的花枝才配得上說俏。這就是在沖突中求和諧,在緊張中求舒緩,在闊大中求流麗,在奇崛中求艷美。平淡無奇、小巧玲瓏,溫柔素雅的恬靜之美,似乎并不投合詩人的意志情懷,他要在“險峰”中索取“無限風光”,他要在“漫天雪”里享受梅花般的“歡喜”。因而,所謂雄麗,便是一種“勁美”。
總之,雄詩是一種壯美、崇高美。它來自對立、高大、剛健的物象,和偉大堅強的意志、深邃廣闊的思想、昂揚奮發的感情。18世紀英國美學家博克認為,崇高感是由崇高的事物引起的;而康德則認為崇高只能在人們的心情里去尋找。事實上,它來自主觀與客觀的交融。但藝術風格作為創作主體的人格的一種表現來說,主觀居于主導的方面。朗格諾斯在《論崇高》中說:“雄偉的風格乃是重大思想之自然結果,崇高的談吐往往出自胸襟曠達、志氣遠大的人。”我國宋朝的范開也說:“器大者聲必宏,志高者意必遠。”毛澤東那崇高美好的思想,跳動不已的壯心,剛健宏大的氣魄,強烈深厚的激情,很容易碰上雄偉的對應物象,并自然傾泄,因而寫出雄詩并形成壯美的風格,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寫詩靠形象思維。細細體會毛澤東作品上述諸種“雄”的品格,不難發現一個相對固定的對自然、人生、社會的描繪視角——俯瞰,一個多次出現并最能體現作者情懷的主體形象——鯤鵬。其實,二者是互為一體的,只有凌空展翅翱翔的鯤鵬,才有俯瞰人間城廓的視野胸懷。正是由于有鯤鵬的視野和胸懷,毛澤東的詩詞所展示的景象才是雄渾的,雄深的,雄放的,雄麗的,其氣勢才是博大的,豪拔的,壯烈的,飛動的,開闊的。
請看:“要將宇宙看稊米”,“滄海橫流安足慮”;“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像臺風掃寰宇。重比翼,和云翥”;“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風云突變,軍閥重開戰,灑向人間都是怨”;“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驚回首,離天三尺三”;“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望長城內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這些,一般說來,不正是鯤鵬的行為和鯤鵬所看到的一切嗎?博大無垠的空闊世界,任我馳騁;風云變幻的宇宙氣象,助我搏擊。這是鯤鵬所期望的物象,這是詩人所期望的意境。
鯤鵬,典出莊子《逍遙游》中的寓言想象。他說: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莊子說他看見一本叫《齊諧》的志怪書中記載。鯤鵬半年才呼吸一次,它從北往南飛。“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莊子塑造鯤鵬的本意是,即使是這種橫空出世,絕云氣、負青天的神鳥,也要憑借空氣的浮力才能高翔遠舉,由此闡發他的“有所待”和“無所待”的哲學問題。但后人以此形象入詩,似乎從來不按照莊子的原意理解這個形象,據其氣勢風貌把它改造為志向遠大、壯美俊偉的崇高形象,多以此自喻或喻人。李白寫《大鵬賦》自喻,便這樣描繪其展翅風貌:“五岳為之震蕩,百川為之崩奔……噴氣則六合生風,灑毛則千里飛雪。”在《上李邕》中又說:“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有志之士追求和贊美的東西,總是偉大和崇高的,對于詩人來說,他追求和贊美的東西,又總是融鑄了他的主體精神。鯤鵬成為歷代詩人的歌詠形象,成為一種“題材原型”,是很自然的事情。
毛澤東的創作,有四首詩直接寫到鯤鵬。最早是1918年的《送縱宇一郎東行》:“君行吾為發浩歌,鯤鵬擊浪從茲始。”這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青年毛澤東的喻人和自喻,其“要將宇宙看梯米”的胸懷和“到中流擊水”信念,躍然紙上。毛澤東如鯤鵬一般激越壯觀的生涯,便是從這里起步的。在這首詩里,鯤鵬形象的寓意還較抽象,是一種信念崇拜和自我夸張。在此后風云變幻的革命過程中,毛澤東筆下的鯤鵬也有所變化。
1930年7月的《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寫道:“六月天兵征腐惡,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鯤鵬在這里實指蔣介石反動派,言其兇頑強大,但只不過鯤鵬其表,腐惡其質,紅軍戰士則升格為手持萬丈長纓的“天兵”。把鯤鵬作為反面形象,在歷代詩歌創作中是少見的,作者對鯤鵬這一傳統形象本身倒并無貶義,用其“符號”而變其“意指”,以之喻敵,反襯托我方的更加俊偉。不如此,不足以展示毛澤東不拘一格的想象和自信。更重要的是,在毛澤東看來,以中國共產黨為代表的革命力量,終究會發展成為他所希望的,“一個翅膀可以掃盡中國的大鵬”——1945年4月24日,毛澤東在黨的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作的政治報告中,不無深意地鄭重地向全黨作了如此宣告。
1963年12月,毛澤東作《七律·吊羅榮桓同志》,于悼念敘往的情境中,凸然而出“斥鷃每聞欺大鳥,昆雞長笑老鷹非”兩句,設置了“斥鷃”、“昆雞”和“大鳥”、“老鷹”兩種崇高與渺小的對立形象,以喻人事的褒貶。大鳥即鯤鵬,斥鷃泛指小雀。莊子在《逍遙游》里曾描繪道,斥鷃等宵小之輩,抬頭望見背若泰山,絕云氣、負青天在天空中展翅的大鵬,頗不以為然地說:“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即我也是在飛,而且飛得頗有樂趣,你“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即,你哪里用得著圖謀這樣費力地飛到九萬里以外的南方去呢?燕雀不知鴻鵠之志,故每見其行而非議之,這是人世間常有的事。毛澤東在詩中襲此典意,把悼念戰友的深情,把對羅榮桓的贊揚和倚重的意思,引向更開闊的視野,引向國際國內不斷變化的風云,引向他對當時形勢的看法。把自己的思想融入詩境,寄托于凌空翱翔的鯤鵬。由此展示他決意排除各種非議和干擾,肩起馬列主義的重擔,展示一種掌握真理的悲壯的孤獨感和迎接挑戰的豪情。事實上,在1963年1月寫的《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中,便有了這樣的詩情,出現了“蒼蠅碰壁”、“蚍蜉撼大樹”的同類喻意。初稿中,甚至還有“欲學鯤鵬無大翼”之句,以寓對手妄自尊大的神態,“鯤鵬”也是正面形象的比托。
1965年秋,當毛澤東越來越憂慮和憤慨國際修正主義日益背離馬克思主義道路,像斥鷃小鳥那樣鼠目寸光,喪失遠大的共產主義理想的時候,他又一次提到了鯤鵬形象。在《念奴嬌·鳥兒問答》中,他充滿情感地描繪:“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廓”,并嘲笑那種沒見過世面、滿足于在蓬間跳來跳去,面對風起云涌的情勢,不知所措,大喊:“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飛躍”的斥鷃小雀。這里的鯤鵬,就是那些豪情堅信馬列,志壯永遠革命的人,當然包括毛澤東自身。他們的行程是那樣的高遠,他們的氣勢是那樣的浩瀚。人間城廓里蕓蕓眾生,蓬間小雀患得患失的斤斤計較,都在他們的俯瞰之下——不屑一顧的俯瞰之下。毛澤東對未來理想的堅定信念和偉大熱情,還有那別具一格的想象力和思維方式,似乎只有在那些神奇變幻的文學形象中,才能找到恰當的比托。鯤鵬由此成了他鐘愛的形象,并融鑄了他的詩雄品格。換一個角度講,毛澤東叱咤風云的一生,不就是鯤鵬展翅的一生?毛澤東,不就是20世紀中國誕生的一只鯤鵬?當然,由于過于高翔遠舉,毛澤東在晚年凌空蹈虛了,失足了,跌出了巨大的悲劇,一個讓歷史也瞠目結舌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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