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與唐宋駢文·劉勰與《文心雕龍》·神思
古人云: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 悄焉動容,視通萬里; 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 眉睫之間,卷舒風云之色; 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 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 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
是以陶鈞文思, 貴在虛靜。疏五藏, 澡雪精神。 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 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運,萬涂競萌; 規矩虛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 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 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養術,無務苦慮; 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也。
人之稟才,遲速異分; 文之制體,大小殊功: 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桓譚疾感于苦思,王充氣竭于思慮,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 《都》 以一紀; 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淮南崇朝而賦《騷》,枚皋應詔而成賦,子建援牘如口誦,仲宣舉筆似宿構,阮瑀據案而制書,禰衡當食而草奏; 雖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若夫駿發之士,心總要術; 敏在慮前,應機立斷。覃思之人,情饒岐路; 鑒在疑后,研慮方定。機敏,故造次而成功,疑慮,故愈久而致績。難易雖殊,并資博練。若學淺而空遲,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聞。是以臨篇綴慮,必有二患: 理郁者苦貧,辭溺者傷亂。然則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 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數詭雜,體變遷貿; 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視布于麻,雖云未費; 杼軸獻功,煥然乃珍。至于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至精而后闡其妙,至變而后通其數。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其微矣乎!
贊曰: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應。刻鏤聲律,萌芽比興。結慮司契,垂帷制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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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思》是創作論的第一篇,是創作的總論。它以藝術構思為中心,縱論了構思的前奏、構思時的想象和由想象構成意象,以及語言、聲律等全過程的諸多問題。
何謂“神思”?很貼切的對譯的現代語很難找到,有人譯為“想象”,有人譯為“心思”,又有人認為是“精神活動”等等。這些似乎都不很準確。用劉勰自己的話來說:“古人云:人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在藝術創作中的想象與構思,就是“神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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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有七節文字,可分為四段來解說——
第一段(1-3節):啟動想象,進行構思:
第一層(1節):發揮想象;
第二層(2節):開通文思;
第三層(3節):實行典型化;
第二段(4-5節):稟賦不同,成效各異:
第一層(4節):列舉歷史典實;
第二層(5節):結合學識與技巧;
第三段(6節):掌握精微,闡發奧妙:
——伊尹不言鼎,輪扁不語斤
第四段(7節):
——精巧構思,佳作乃成
以下按段略講:
第一段:啟動想象,進行構思:
此段文字較長,主要有以下三層意思——
第一層:發揮想象
古人云: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 悄焉動容,視通萬里; 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 眉睫之間,卷舒風云之色; 其思理之致乎? 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 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 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
一、詮詞釋句:
心存魏闕之下——語出《莊子·讓王》:“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奉何?”魏,高大。闕,宮門。代指朝廷。此句本義是說身在野而心在朝廷,不忘為政。此舍去本義,是指身在此而心在彼,不受束縛的自由想象活動。
文之思也二句——為文運思,馳騁想象,可無往而不達。
悄然動容與吐納——前句是說,悄悄沉思,想象出神,隨著想象而感情也發生變化。動容,面部表情的變化。吐納,此為偏義復詞,偏在“吐”,發出。
思理為妙與神與物游——思理,即指藝術構思。神,指作者想象;物,指事物的形象;游,一起活動。語本《周易·說卦》:“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本為古代哲學用語,此借來指構思的妙用,在于想象活動同事物形象的密切結合。
樞機方通四句——樞,門戶轉軸。機,機關。此用作言語的代詞。遁,即隱遁。前二句說,掌握辭能達意這個關鍵,則所攝取之物象可以曲盡纖毫,而無隱遁。后二句說,思想僵化,感情枯竭,則思路也必阻塞。
二、略述大意:
古人說:身在江海之上,心在宮門之下,說的是想象與構思。文章的構思,它的想象很遙遠。如能沉靜地凝神思考,能聯想千年;沉思出神,能看到萬里。吟詠之間,像吐出珠圓玉潤的聲音;眉睫之前,呈現風云變幻景象;這些不都是想象與構思所起的作用嗎?所以,構思之妙,在于精神活動與外物的密切結合。心是精神活動的主宰,而志和氣是其活動的統帥;外物通過耳目接觸,而語言是表達的關鍵。語言這個關鍵靈活了,外物形象就能描繪出來;志和氣閉塞,想象能力也就喪失了。
第二層:開通文思:
是以陶鈞文思, 貴在虛靜。 疏五藏, 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 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
一、詮詞釋句:
陶鈞文思二句——陶鈞,制陶器的轉輪。此用作動詞,以喻構思。這是說,構思時要屏除雜念,要靜下來集中精神。
疏五藏與澡雪精神——疏(yuè月),疏通。五藏,同“五臟”。語出《莊子·知北游》:“老聃曰:汝(齋)戒疏而心,澡雪而精神。”這是說,要使內心調暢,精神凈化。澡雪,洗凈。
積學以儲寶四句——積學,積累學識。酌理,分析事物。研閱,周密觀察。窮照,了解情態。馴致,順著自然。懌辭,一作繹辭,選用文辭。
玄解之宰與獨照之匠——玄解,通曉事物之奧妙。原為“懸解”。宰,主宰。尋,依照。墨,文字。《莊子·天道》記載輪扁斫輪,得心應手的技巧而口卻不能言說,只有獨自領會。故稱“獨照”。匠,匠人。
運斤——語本《莊子·徐無鬼》:“匠石運斤成風。”本指揮動工具,此指寫作。斤,即“斧”。
二、略述大意:
因此,文章的構思,貴在清虛寧靜,清除內心雜念,使精神純凈。開通文思之途徑是:積累學識,如同儲藏珍寶;分析事物,明辨事理,豐富自己的才智;周密觀察,認清物象;依據要達到的目的去選擇言辭、文句。深通事物奧妙的人,選擇和諧聲律來撰作文章,正如有獨特心得的工匠,按照想象中的形象進行創作。這是掌握寫作的首要方法,謀劃篇章的要點。
第三層:實行典型化:
夫神思方運,萬涂競萌; 規矩虛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 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 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 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養術,無務苦慮; 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也。
一、詮詞釋句:
萬涂競萌與規矩虛位——前句是說,思路千頭萬緒,此起彼伏。后句說,沒有規矩可以遵循。虛位,無。
方其搦翰四句——搦翰,拿筆。搦(nuò諾),握持。辭前,形成文辭之前。這是說,作者拿起筆在未形成文辭之前,氣勢旺盛。可是等到成文之后,只表達了所想的一半。
意授于思四句——授,當作“受”。據劉永濟所釋:“此言文意受之文思。文辭又受之文意。蓋有文意始有文辭,而其本皆在文思也。”(《文心雕龍》校釋)密則無際,兩者密合,了無縫隙。疏則千里,疏漏時則差之千里。
理在方寸二句——方寸,指心。域表,域外、國外,很遠地方。咫尺,指眼前。咫,八寸,距離很近。
秉心養術四句——秉心,操持心,即訓練思想。養術,修練為文的藝術技巧。含章,含美,章,文采。司契,約券,引申為規則。這是說,作家平時要有一定的思想修養和藝術技巧,創作時就不要那么苦思冥想,勞累心情了。
二、略述大意:
當想象開始活動,各種各樣的思緒紛紛涌來,但未有一定的規矩和具體形象。一想登山,則情思滿山岡,翠峰聳天;一想觀海,則意想涌大海,巨浪奔騰。任憑我多少才力,將同風云一道飛馳。剛執起筆來,氣勢比成文之前旺盛一倍,等及成文之后,只是所想內容之一半。為什么?因為憑空想象容易出色,而用語辭表達就難精巧。所以,思想化成意象,意象化成語言,貼切時有如天衣無縫,疏漏時就差之千里。有時道理就在自己心里,卻到域外去尋找;有時某些思想就在眼前,卻又像遠隔河山。因此,平時加強思想和藝術修養,注意加強提煉工夫,到寫作時就不要苦思冥想了;你掌握了藝術技巧,就不會勞累自己,攪亂心境了。
第二段:稟賦不同,成效各異
這段有二層意思——
第一層:列舉歷史典實
人之稟才,遲速異分; 文之制體,大小殊功。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桓譚疾感于苦思,王充氣竭于思慮,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 以一紀; 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淮南崇朝而賦《騷》,枚皋應詔而成賦,子建援牘如口誦,仲宣舉筆似宿構,阮瑀據案而制書,禰衡當食而草奏; 雖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一、詮詞釋句:
稟才與制體——稟才,稟賦與才能。制體,確定體裁。
相如含筆與揚雄輟翰——含筆,筆頭蘸墨。這句是說司馬相如蘸墨之筆沉吟良久,遲遲下筆,以致筆毫腐爛,極言其為文遲緩,事出《漢書·枚皋傳》和《西京雜記》。揚雄輟翰,輟翰,擱筆,放下筆。是說漢成帝令揚雄作賦,用心精苦,賦成困倦小睡,夢見自己五臟掉在地上,將其重納于身腔,醒來遂大病一場。事見《全后漢文》卷十四引桓譚《新論·祛蔽》。
王充氣竭與張衡研《京》——《后漢書·王充傳》載:王充閉門潛思,著《論衡》八十五篇二十余萬言,精力消耗殆盡。張衡,科學家兼作家,是東漢著名的《二京賦》的作者,足足花去十年工夫。研《京》,即研討《二京賦》的撰作。
左思練《都》以一紀——西晉作家,構思十年寫成《三都賦》,豪貴之家競相傳抄,洛陽為之紙貴。練,推敲辭意。紀,十二年。事見《晉書·左思傳》。
淮南崇朝與枚皋應詔——淮南,指淮南王劉安。漢武帝命淮南王劉安作《離騷傳》,只一個早上就寫好了。崇,終。崇朝,一個早上。賦,此指寫作。枚皋,西漢辭賦家,武帝時為郎。以文筆快捷著名。據《漢書·枚皋傳》:“上有感,輒使賦之。為文疾,受詔輒成,故所賦者多。”
子建援牘與仲宣舉筆——子建,曹植之字。援牘。牘,木簡,指紙。據《文選·答臨淄侯(曹植)箋》:“又嘗親見執事,援牘持筆,有所造作,若成誦在心,借書于手,曾不斯須,少留思慮。”仲宣,為王粲之字,是“建安七子”之首。他善于即速成文,無所改定,時人常以為“宿構”,即早已寫好的。
阮瑀據案與禰衡當食——曹操在行路之中,命阮瑀為韓遂寫信,瑀即靠著馬鞍起草。案,當作“鞍”。“禰衡當食而草奏”,這里用了兩個典實:一是黃祖子黃射大會賓客有人獻鸚鵡。黃射舉杯請禰衡作賦,衡即取筆就寫,不加修改即成。二是,禰衡又曾替劉表寫奏章,須臾立成,辭義可觀。表大悅,益重之。(見《后漢書·禰衡傳》)
二、略述大意:
人的天賦與才能各有區別,為文下筆也就有快慢;文章的長短與不同體制,當會反映出作者的功力各異。比如:西漢司馬相如,筆蘸了墨水待爛掉筆毫才下筆成文;揚雄由于用心過度竟做起惡夢,而桓譚也因苦苦思索而生了病;東漢王充創作《論衡》,使自己精力消耗殆盡;而張衡用十年工夫研討《西京賦》和《東京賦》;西晉左思更用了十二年時間創作了《三都賦》(吳都、魏都、蜀都)。這些雖說篇幅巨大,也由于文思之遲緩。至于淮南王劉安,則寫得很快,一個早上即寫成了《離騷傳》;枚皋一接到詔書,就寫成了賦;曹植鋪牘寫作如像在背誦文章;那個“七子之冕”的王粲,更是快得難以置信:舉筆撰寫像似在默寫早已做好的文章;阮瑀靠著馬鞍作文書,禰衡對著酒席起草奏章。這些雖然都是短篇,也是文思敏捷的結果。
這里列舉的諸多歷史上著名的有關寫作的典型故事,其實,就是兩類人,一是文思敏捷,成文快速的如劉、枚、曹、王和阮、禰等;又一類是文思遲緩,成文難產的,如相如、揚雄、桓譚和王充、張衡等。兩相比較中,可得出不少有益的東西。
第二層:結合學識與技巧
若夫駿發之士,心總要術; 敏在慮前,應機立斷。覃思之人,情饒岐路; 鑒在疑后,研慮方定。機敏,故造次而成功; 疑慮,故愈久而致績。難易雖殊,并資博練。若學淺而空遲,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聞。是以臨篇綴慮,必有二患: 理郁者苦貧,辭溺者傷亂。然則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 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一、詮詞釋句:
駿發、要術、覃思、岐路——駿發,文思敏捷、駿速。要術,主要方法。覃(tán談)思,深思。歧路,此指主意不定。
造次、致績、博練——造次,倉猝、突然。致績,成功。博練,廣泛練習。包括上文之積學、酌理、研閱和馴致四方面。
臨篇綴慮、理郁、辭溺——“臨篇”句,是說開始寫作時反復構思。理郁,理不明而致思路滯塞。辭溺,陷溺在辭藻之中,即濫用藻飾。饋(kuì愧),進食。
貫一為拯亂之藥——將中心思想貫穿全篇,糾正文辭的無章雜亂。貫,貫穿。拯,救。
二、略述大意:
這些文思敏捷的人,心中熟悉創作的方法,敏銳當先,并無疑慮,能當機立斷;文思遲緩的人,情思紛亂,徘徊歧路,要先清除心中疑慮,然后經反復研究才能決定。因文思快捷,所以在匆促中也能成文;由于疑慮多故需很久才能成功。難同易、快與慢,雖然不同,但都要靠學識廣博,技巧熟練。要是學識淺薄,即使寫得慢也是白費力;才學荒疏,縱然寫得很快也是徒然。像這樣要寫出成功作品,此前還沒有聽說過。這樣,創作時進行構思,必然有兩種困難:思路閉塞的人,苦于內容貧乏(沒東西可寫);濫用辭藻的人,陷于文辭雜亂之境。那么,廣博見識就是補救貧乏的糧食,中心一貫則是挽救雜亂的良藥。可見,識見廣博,中心一貫,對于創作構思是很有幫助的。
第三段:掌握精微,闡發奧妙
——伊尹不言鼎,輪扁不語斤
若情數詭雜,體變遷貿; 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視布于麻,雖云未費; 杼軸獻功,煥然乃珍。至于思表纖旨,文外曲致; 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至精而后闡其妙,至變而后通其數。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其微矣乎!
一、詮詞釋句:
情數詭雜,體變遷貿——前句,指內容而言。情,指思想感情;數,不一致。詭雜,不純正。后句指作品形式。體,指體制。遷貿,改變。這里的“數”與“變”,是互文,變化多樣。
視布于麻四句——以布與麻相比,兩者質量相左不遠。但麻,經過加工,織成了布,就成有光彩的珍品。杼軸獻功,杼、軸,均為織機的部件,此借指織機。獻功,此指加工成布。雖云未費句中之“費”,當作“貴”。
思表纖旨與文外曲致——前者說意想不到的細微意旨。纖,細。后者說,文思以外的曲折情趣。曲,曲折。
闡其妙與通其數——闡,說明。妙,精妙。通,懂得,明白。數,技巧。
伊摯不言鼎與輪扁不語斤——伊摯,即伊尹,商湯之賢臣。語出《呂氏春秋·本味》:“湯得伊尹……說湯以至味,曰:鼎中之變,精妙微纖,口弗能言,志弗能喻。”意即用烹調道理比喻治理國家,來勸說商湯。鼎,古代炊具。輪扁,做車輪的工人,名叫扁。他說,用斧子砍車輪,其中的甘苦,他也無法說明。事見《莊子·天道》。
二、略述大意:
比如作品內容復雜多變,作品形式也多種多樣,拙劣的文辭有時也含有巧妙的命意,平庸的事例有時也透露一點新鮮意思。拿布與麻相比,麻不比布貴重,但麻經過加工制作織成了麻布,便變成了有光彩的珍品。至于一些想不到的細微意旨,文思外的曲折情趣,語言難以說明的,這里就不講了。只有理解其精微之后,才能闡發它的奧妙;知道最微妙的變化,才能懂得它的技巧。這好比伊尹不能說明烹調的巧妙,輪扁難于說清砍輪的甘苦一樣。真是太微妙了!
第四段:神象相通,產生“情變”
——精巧構思,佳作乃成
贊曰: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應。刻鏤聲律,萌芽比興。結慮司契,垂帷制勝。
一、詮詞釋句:
神用象通與情變所孕——神,精神。象,物象。情變,感情的變化。孕,產生。這是說,人的精神與客觀物象結合,就會產生感情的變化。
結慮司契與垂帷制勝——結慮,構思。司契,匠心經營。垂帷,放下帳幕。制勝,取勝。
二、略述大意:
總結說,精神因與物象接觸和結合,就會產生情思的變化。外物的形貌打動了人心,于是內在思想就作出反應。推求聲律,采取比興手法,并運用匠心構思,進行慘淡經營,創作定能取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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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勰《神思》,是一篇特別引人的文章,在《文心雕龍》中列為創作論(十九篇)的首篇,而創作論又是《文心雕龍》全書的精華。由此可見它的學術價值重大;同時,如將它置于文論史上去觀察,還有不可忽視的歷史價值。
那么,《神思》的價值,究竟表現在哪里呢?
我看,最基本的是:它對陸機首次強調藝術構思設想的大力肯定,而且比之更全面、更系統、更深入、更深刻。
先說全面與系統。
這是說陸機只論及藝術構思的意義、過程及特點,而劉勰文章對其作了多方面的補充與發展。就其字面與內涵來說,它對于藝術構思這個命題的事前、事中和事后以及古今等諸多方面,均有所涉筆。就其體系看,上聯下系,左鉤右結,里里外外,全過程各個環節,層次井然。
一、補述了構思的前提條件:啟動想象,進行構思。
作者認為,構思的奧秘,全在于主觀精神與客觀物象相結合的思維活動。因為人們的想象是藝術構思的前提,沒有想象,就沒有真正的藝術構思,而想象的產生與活動,又得之于外界物象的作用。正如作者所說:“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劇胸臆”“物沿耳目”。它就這樣由此物及彼物的聯想,一環鉤一環,一事聯一事,使浮想翩翩;并在這個過程中,紛然而來的是,一個又一個由物象轉換而成的意象。于是,一個由想象為內核的藝術構思,逐漸地形成。約而言之,想象,是一切構思的不可或缺的前提條件。
二、形成與實現構思的保證是:讓作者文思一直暢達無阻。
這是極為重要的一環,務必不折不扣地做到。至于如何保持這種最佳狀態,也即怎樣做到文思一直開通?對此,當年陸機曾感嘆自己于文思“未識開塞之所由”,而如今劉勰卻在文章中提出了自己的步驟與措施。
首先,創造一個靜謐環境。 即文中所言“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五臟,澡雪精神”。這是一個有利于文思開展的良好環境,便于清除心中雜念,高度集中精力,使藝術構思逐步成熟,并加以實現。
其次,務于平時重視自己的藝術修養。這對于構思的形成及構思的實現,均具有重大意義。其具體途徑有四:
第一、“積學以儲寶”。不論在構思時或在實現構思中都需要有廣博的學養與知識,而這些學識的取得,又靠平素的積累。積累途徑有二:一是從直接經驗中取得;二是通過讀書,學習人們的間接經驗,以增長自己的知識。只有身懷廣博知識,才能使想象高翔,豐富多彩;使構思多方,得心應手。而且,廣博知識,也有利于構思的實現。
第二、“酌理以富才”。要學會明辨事理,來豐富自己的才學,促使自己的概括力與批判力的提高。這對于藝術創作中所需要大量素材的有效運用,是一種絕不可少的能力。因為,即使有多方面的生活經驗和大量學識的儲備,如果缺乏甚至沒有“提純”加工的能力,也是枉然!
第三、“研閱以窮照”。這是要人們廣泛地、挖根刨底地觀察與研究客觀物象,擴大視野,深入底里。這種能力的掌握,對于物象的細刻深雕和形象的生動塑造,都具有特殊的功效。
第四、“馴致以懌(繹)辭”。這是要人們很好掌握藝術表達能力。文學創作,是語言藝術。如果缺乏這方面的涵養,不諳熟它的規律與方法,是難以按構思的需要,創造出應有的、生動的藝術形象的。構思一旦完成,頭號任務就是不折不扣地實現構思。因此,這項能力,不僅不可或缺,而且是必備之才。
三、構思之線,貫穿創作的全過程。
上述已講了構思前的準備和構思后的實現。這里,著重補說一下構思中的若干注意環節。主要有三:
一環是讓大量想象與素材典型化。作者說:“神思方運,萬涂競萌”,物象、意象多而且雜。但到成文之后,“暨采篇成,半折心始”,最后用于篇中只是所想的一半。這里說明,由許多意象構成形象,中間務必經過一番“提純”工作,即進行了典型化的沖刷和擇選。他認為“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要使構思表現為藝術形象,一定經過認真的選材與擇辭的匠心經營。
二環是讓技巧與學識密切互動。他縱觀歷史上許多作家撰寫作品狀況,發現有兩類人:一是文思敏捷,并熟悉創作方法,就能既好又快地完成作品;一是文思遲緩,又不諳熟作法,即寫得慢而質量也不高;有的雖然作品尚佳,而完成過程,曠日持久。這里,有一個共同原因,都是由于學識與技巧的互動問題處理得好壞所致。文章認為,拯救此病的唯一出路就是:“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這是說,廣博見識是補救貧乏的糧食,中心一貫則是挽救雜亂的良藥。如能把兩者結合起來,對于創作構思是十分有利的。
三環是掌握精微,闡發奧妙。作者認為,作品內容與形式,雖然復雜多樣,但要懂得:“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萌于新意”。還列舉了先秦時期的“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的實例,說明一些“思表纖旨,文外曲致”,往往是“巧義”與“新意”之所在。因此,人們一定要學會理解與掌握事物的“精微”的本領,知道它的精微變化,才能懂得與闡發其技巧的奧妙。
再說深入與深刻。
《神思》的觸角,正如上述所言,它不僅伸向了藝術構思全程的各個環節,且還深入構思付諸實現的步驟與細節。其中突出的一項,即是它的筆鋒已觸及藝術創作的歷史個案的具體研究與剖析。
作者用了兩節文字,專門列舉了兩漢至魏晉的幾代著名作家,進行了列隊比較與臧否。將他們分成了兩大類:一類是文思遲緩者,如相如、揚雄、桓譚、王充、張衡和左思等;一類是文思敏捷者,如劉安、枚皋、曹植、王粲和阮瑀、禰衡等。經過剖析,得出了結論:學淺而空遲或才疏而徒速,都難以成器;而文思敏銳,“心總要術”,且能當機立斷者,才是真正的駿發之士,創作又快又好。當然,劉勰依照創作快慢而論定好壞之方法,不一定準確。但從總體而論,并抓住學識與技巧這重要的兩端來說,倒不無可取之處。
附圖六十八:
劉 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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