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研究《賀新郎》
▲一九二三年
揮手從茲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知誤會前翻書語。過眼滔滔云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凄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憑割斷愁絲恨縷。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象臺風掃環宇。重比翼,和云翥。
【創作背景】
1920年冬,毛澤東與楊開慧在長沙結褵。1921年中國共產黨誕生后,毛澤東創建了中共湘區委員會并親任書記。楊開慧亦于是年入黨,在湘區委協助工作。1923年4月,毛澤東因遭湖南軍閥趙恒惕下令通緝,離開長沙,赴設在上海的黨中央機關工作。6月,又赴廣州出席了中國共產黨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并當選為中央委員。這次大會通過了《關于國民運動及國民黨問題的決議案》,決定與國民黨合作,建立革命統一戰線。大會以后,中國共產黨積極推動和幫助孫中山先生改組國民黨,革命形勢逐漸高漲。毛澤東于會后在廣州停留了一段時間,會見過國民黨左派的中堅廖仲愷先生及曾任國民黨湖南支部長的譚延闿。此后,孫中山先生任命譚延闿為湖南省省長兼湘軍總司令,命其入湘討伐趙恒惕。為了支持譚延闿的“討賊軍”,積極開展反對趙恒惕的斗爭,組織湖南的工農群眾運動,發展國民黨員并重建國民黨湖南支部,毛澤東于同年9月又回長沙工作。年底,黨中央通知他到上海,準備轉赴廣州參加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詞中所記,即這次與楊開慧的長沙之別。
【注釋】
〔揮手句〕用李白《送友人》詩:“揮手自茲去。”揮手,揮動手臂告別。茲,此。
〔更那堪句〕那堪,哪能禁受。古漢語中,“那”、“哪”通作“那”。相向,面對著我。
〔苦情重訴〕又一次訴說酸楚的心情或困苦的情況。按此次分別時,毛澤東和楊開慧的長子毛岸英才一歲,次子毛岸青剛出生不久。
〔眼角句〕恨,愁恨。
〔熱淚句〕欲零還住,欲落又止。以上自“凄然相向”至此,都是描寫楊開慧的情態。
〔知誤會句〕前翻,上次。翻,同“番”,書語,信中的話。這句是說,自己意識到對方誤解了自己前一封信中的某些言辭。按黎汝清《湘江之戰》曰,由于楊對詞人過分依戀,詞人曾抄寫了唐代元稹的《菟絲》詩贈她:“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君看菟絲蔓,依倚榛與荊。下有狐兔穴,奔走亦縱橫。樵童砍將去,柔蔓與之并。”(檢元詩,全文實作:“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君看兔絲蔓,依倚榛與荊。荊榛易蒙密,百鳥撩亂鳴。下有狐兔穴,奔走亦縱橫。樵童斫將去,柔蔓與之并。翳薈生可恥,束縛死無名。桂枝月中出,珊瑚石上生。俊鶻度海食,應龍升天行。靈物本特達,不復相纏縈。纏縈竟何者?荊棘與飛莖。”)這使楊產生了誤解,自尊心受到傷害,以致詞人數次寫信解釋也難以消除,云云。錄以備考。
〔過眼句〕蘇軾《吉祥寺僧求閣名》詩曰:“過眼榮枯電與風。”過眼,從眼前掠過。云共霧,云和霧,喻指誤會及變幻莫測、撲朔迷離的社會現象。
〔算人間句〕算,點數、掂量。吾,我。汝,你。這句是說,細想來,在這個世界上,你我最了解對方,彼此志同道合、情氣相投。
〔人有病〕病,這里指內心的隱痛。
〔天知否〕知否,知道不?
〔今朝句〕今朝,今天早晨。霜重,霜結得厚。東門,指長沙城東的小吳門。
〔照橫塘句〕這句倒裝,正常語序是“半天殘月照橫塘”。半天殘月,指清晨時斜掛在半空中、行將隱沒的弦月。照橫塘,南朝梁代蕭綱《藥名詩》曰:“落日照橫塘。”橫塘,指小吳門外的清水塘,1921年至1923年,毛澤東和楊開慧曾居住在這里,中共湘區委的機關也設在這里。
〔凄清如許〕如此凄涼清冷。
〔汽笛句〕腸已斷,喻言極度傷心。南朝梁代江淹《別賦》曰:“是以行子腸斷,百感凄惻。”
〔從此句〕孤旅,獨自遠行的客子。這句是說,自己從此以后便孤身一人浪跡天涯。
〔憑割斷句〕憑,憑仗。此字后省略了賓語。據文義,所憑仗以割斷愁絲恨縷的,當即是前面所說的“汽笛一聲”。愁絲恨縷,離愁別恨的形象化比喻。縷,絲線。絲、縷皆細微、綿長,容易糾纏、牽扯。
〔要似句〕昆侖,見前《念奴嬌·昆侖》篇詞題注文。崩,崩塌。
〔又恰象句〕環宇,同“寰宇”,即天下。以上二句是說,自己此去,一定要促成中國大革命的爆發。“昆侖崩絕壁”、“臺風掃環宇”,都是對理想中的大革命的氣勢所作的藝術形描繪。
〔重比翼〕重,重新。比翼,《爾雅·釋地》曰:“南方有比翼鳥焉,不比不飛。”三國魏時阮籍《詠懷詩八十二首》其十二(昔日繁華子)曰:“愿為雙飛鳥,比翼共翱翔。”這個比喻,多用于夫婦之間。
〔和云翥〕和云,挾帶著云朵。翥,飛舉。以上二句是說,當革命高潮到來之日,我們終將重新團聚,比翼雙飛,直上霄漢。
【押韻格式】
本篇守譜押用同一部仄聲韻,韻腳分別是“去”、“訴”、“住”、“語”、“霧”、“汝”、“否”、“路”、“許”、“旅”、“縷”、“宇”、“翥”。按詞譜,上片第七句不必用韻,“霧”字是添葉。
【修改情況】
本篇未定稿,上片末二句作“重感慨,淚如雨”,下片末四句作“我自欲為江海客,更不為昵昵兒女語(另一稿作‘不愿作昵昵小兒女’)。山欲墜,云橫翥”。1979年9月9日《人民日報》首次公開發表此詞時所據之作者手書,文字已改定為現在這樣。
“我自欲為江海客”,“江海客”語出杜甫《洗兵馬》詩曰:“張公一生江海客。”“更不為昵昵兒女語”,“昵昵兒女語”五字系韓愈《聽穎師彈琴》詩中成句,形容穎師彈琴低沉細微處如一對年輕的戀人在親昵地絮語。兩句連起來說,是表示自己要以四海為家,不沉溺于兒女之情的意思。
【鑒賞】
被郭沫若譽為“空前未有”、“泰山北斗”和“革命的史詩”的毛澤東詩詞,題材廣泛,文采輝煌,絕詣超群。這些作品多豪邁奔放、雄渾勁健、激昂慷慨,如黃鐘大呂,鏗鏘鞺鞳。而這首涉及作者早年愛情生活的《賀新郎》詞,則以其柔婉凄惻又充滿剛力的風格,在作者諸多光輝詩篇中自成一格,獨呈異彩。
分離的痛苦,古人早有深切體會。所謂“悲莫悲兮生別離”(屈原《九歌》),所謂“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南朝梁江淹《別賦》),皆以生離為人生最悲傷的感情經驗。而對琴瑟和諧卻勞燕分飛的夫妻、情侶而言,其離悲別恨往往較“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唐劉長卿《重送裴郎中貶吉州》,“不分桃花紅似錦,生憎柳絮白于棉”(杜甫《送路六侍御入朝》)的朋友之別更甚更深。這種哀痛悲凄的情感,在宋代著名詞人柳永的《雨霖鈴》詞中有著極為生動的描述: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將男女雙方的悲痛之情、眷戀之意、相思之苦,寫得深刻具體、細致入微,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
這首《賀新郎》無疑受《雨霖鈴》啟發,有類似的構思,也是把情愛之深與離別之痛交織在一起寫,纏綿悱惻,哀惋深沉。首句“揮手從茲去”,用唐詩成句發沉結悲凄之情。后兩句“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訴”則以遞進的結構更深一層地表現相別時幾乎禁受不住的內心的哀傷痛苦。悲腸百結,熱淚盈眶,不忍離別,卻不得不別。“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的情態描寫,自然使人想到柳詞中“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的繪聲繪色。兩者皆神形兼備,集中而又突出地表現出一種極其復雜的內心活動和難以表述的特殊感情,都產生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效果,但又同中有異。《雨霖鈴》是以動作、神態、聲色表現“執手”人難分難舍的感情宣泄,而《賀新郎》則從“揮手”切入,運用特寫鏡頭,將筆墨集中在眉眼的情感傳達上,表現出某種程度的克制:悲眉鎖雙眼,淚中有別恨,卻強忍淚水,深怕引起對方更深的痛楚。此句文字高度凝縮簡約而涵蘊更為深廣稠密,文情并茂,語意兩工。就風格而言,柳詞委曲纏綿,韻味深長,純是柔情,毛詞亦柔婉繾綣,深情畢現,卻柔中有剛。前者是舊時代的落魄才子、薄命佳人為命運所迫,無奈而別的悲吟哀嘆,而后者卻是革命伴侶獻身崇高事業,甘愿忍痛相別的衷情表露。兩首詞的思想境界與格調不啻是霄壤之別。
文似看山不喜平。如果說上片前五句在結構和內容上層層推進、步步遞升的話,那么“知誤會前翻書語”一句,則是在寫情之后,蕩開筆觸敘事,語調相對紆緩,節奏作一頓挫。目的是以事見情,欲揚故抑,在紆緩中暗蓄升騰之勢,使結構波浪起伏式地展開。在日常生活中,即便是舉案齊眉的恩愛夫妻,也難免因一時性情不合而產生齟齪隔閡。但只要以真摯溝通愛心,相互諒解體貼,一切嫌隙猜度都將渙然冰釋。詞人堅信這一點,因為他們是革命的伴侶,彼此最為知心,于是下文乃有“過眼滔滔云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之辭,“算”有點數、計算、比較之意,用在這里,愈顯出雙方情之深、意之篤超過其他種種的社會關系。正由于情深意篤,故分別之痛苦愈深。這種心靈的折磨與痛楚往往難以用言語表述,但作者卻獨出機杼地以“人有病,天知否”的詰問語氣抒發慨嘆,與上兩句相互映襯,構成跌宕起伏之勢。離人心中的千般情愫、萬種凄苦,老天爺你知道嗎?你體驗過嗎?你醫治得了嗎?問而不答,沉郁頓挫中別饒蘊藉。這一詠嘆,使抒情主人公怨慕凄惻又無以言表的形象鮮明生動地凸現出來,把“淚眼描將易,悲腸寫出難”(唐薜媛《寫真寄外》)的情狀表現得委婉、真摯、深沉,含不盡之意,造成搖人心旌、回腸蕩氣的巨大感染力。
下片開頭三句寫送別上路時的所見所感,緣情布景,融情入景。這是一個寒凍肅殺的冬晨,濃霜滿地,殘月在天,水塘倒映一鉤月影,令人望而生寒,寒而愈悲。“常恐寒節至,凝氣結為霜”(晉傅玄《雜詩》)。以霜景融悲襯悲,在中國古典詩歌作品中幾乎觸目可見。像“正月繁霜,我心憂傷”(《詩經·小雅·正月》);“夜郎遷客帶霜寒”(李白《江夏贈韋南陵冰》)一類詞句,都著意渲染出冷落蕭瑟的氛圍,以烘托人物孤寂凄苦的心境。“今朝霜重東門路”,東門路是離別路,踏霜人是斷腸人,情與景合。“橫塘”但映“半天殘月”,殘月不是團圓之象,月殘人分,此情此景,自然又讓人想到《雨霖鈴》詞中純用白描的“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意境。柳詞是虛擬別后情景,而這里的“照橫塘半天殘月”則真實可感,又意蘊豐富,把主人公在特定時間和特定空間的凄婉憂傷之情,更加深切、形象地抒發出來。“凄清如許”的萬端感慨,為下面痛陳別情的“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作了鋪墊。觸景凄切,悲緒又添幾重,更驀地傳來凄厲驚心的汽笛聲,火車啟動,能不令人悲腸寸斷、悲慟欲絕?勞燕分飛,音容遠隔,天涯孤旅,兩地相思,悲難消,恨未了。這悲絲恨縷豈能割斷,但必須忍痛割斷。因為革命的形勢與任務,要求革命者為事業作出必要的個人犧牲。“憑割斷”一句,以理智克制感情,似夔門束逼江水,為結尾四句的大江出峽般的豪情奔涌蓄勢。
“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象臺風掃寰宇。”作者以生動形象的比喻展示所預想的未來的革命風暴的猛烈壯闊,筆刀千鈞,氣勢磅礴。這兩句因情設景,顯示抒情主人公從凄戚中掙脫出來的強大精神力量和徹底砸爛舊世界的宏大理想抱負,成為全篇格調由沉郁轉向高昂的機杼關鍵,同時也為詞的結尾提供了遼闊高渾的背景。作者熱切地期待著在將來的斗爭中與志同道合的伴侶重新相會,雙雙展翅,翱翔云天。“重比翼,和云翥”兩句寫出了忠貞的愛情,也寫出了豪邁的激情;有美好的憧憬,也有莊嚴的盟誓;是衷腸的傾訴,也是熱忱的激勵;既有氣勢,又見性情,筆飽墨酣,剛柔相濟,閃耀著革命樂觀主義的熠熠光輝,使作品的主題和意境得到了高度的升華。
唐人司空圖《詩品》在論述“委曲”(即柔婉)的風格時,曾以“水理游洑,鵬風翱翔”為喻。這兩句話也可以用來概括這首詞的藝術特色。作品擒縱開闔,轉折多變,章法波瀾曲折、婉轉流暢,寫出了層疊起伏、回環往復的感情變化,極抑揚頓挫之致,顯示了超凡拔俗的大家手筆。《賀新郎》是毛澤東和楊開慧這對革命伴侶愛情生活的不朽的藝術寫照。楊開慧于1930年在長沙壯烈犧牲。毛澤東1957年寫《蝶戀花·答李淑一》詞一首,痛悼忠魂,贊美烈士,告慰英靈。讀《賀新郎》不可不讀《蝶戀花》,而讀《蝶戀花》亦不可不讀《賀新郎》。讀過《賀新郎》,方能體會到“我失驕楊”中那個“失”字的沉痛分量;讀過《蝶戀花》則更能看出“算人間知己吾和汝”的真摯感情的深度。兩首詞前后輝映,合為雙璧,堪稱歌頌革命者高尚愛情的千古絕唱。
上一篇:毛澤東詩詞研究《詩風峭拔·特質沉雄》
下一篇:毛澤東詩詞研究《賀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