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研究《詩風峭拔·特質沉雄》
讀毛澤東詩詞,我們情不自禁地為詩詞中豐富的想象、宏大的意象、磅礴的氣勢和昂揚的激情等深深折服,毛詩包舉宇宙、震撼山河的氣魄,使人心潮激蕩、感奮不已。
人們普遍感到,毛澤東詩詞氣勢博大恢宏,有一瀉千里之勢,給人以雄奇壯美的感覺。如柳亞子先生評論毛澤東詩詞“黃州太守,猶輸氣概”(《沁園春·次韻和毛主席詠雪之詞》。有的學者說,毛詩給人最強烈突出的印象是大氣磅礴。那么,這個“氣”字該如何理解呢?
三國時文論家曹丕認為:“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典論·論文》),此處的“氣”主要指作家的特殊氣質;唐代散文家韓愈則認為“氣,水也,言;浮物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書》),這里的“氣”是指文章的氣勢;清代文藝理論家葉燮則強調“氣”對客觀物質屬性及其對藝術創作的影響,認為“氣無處不充塞”,“鼓行于客觀事物之間,氤氳磅礴,隨其自然,所至即為法,此天地萬象之至文也”(《原詩》)。這就近于現在所說的“生氣”,即客觀事物蓬勃的生命力,表現于詩文創作中,即指作品所表現的生動活潑的生命力。對照毛澤東詩詞創作,我們發現毛詩的大氣磅礴應該是指其雄闊壯大的氣勢和這種氣勢所反映的詩人闊大的胸襟、充溢的激情,當然也包括作品透露的強烈斗爭精神和對生之偉力的贊美。
毛詩境界闊大,是其風格特質的鮮明特色。這可以從其描寫的闊大的自然意象、廣大的空間、變動不居的時間和反映的革命風云及揭示的歷史規律等方面體現出來。
下面從毛詩闊大的意象、壯闊的意境、深刻的哲理和浪漫的想象等四方面談談毛詩的風格特點。
1.闊大的意象
本文第一部分已對毛詩中山與雪等自然物象作了分析,這里簡要地說一下毛詩中山的審美意象特征。毛澤東筆下的山或以壯碩的外貌(昆侖山)或以險峻的形象(廬山)、或以闊大的范圍(“蒼山如海”)、或以飛動的氣勢(“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或以濃烈的色彩(“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或以堅強的力量(“刺破青天鍔未殘”)著稱,但他筆下的山都給人以雄闊的印象,給人開闊的視野。
毛澤東筆下的水也充滿闊大的意象特征。如形容湘江之水是“漫江碧透”,狀寫長江水勢之大是“茫茫九派流中國”;想象中冬日的贛江“風雪迷漫”;春天的湘江“春江”“漲連天”;冰凍的黃河頓時失去滔滔氣勢,一旦冰銷雪融,又將是一派黃水滔滔的壯闊景象;金沙江的水可以拍擊到高聳入云的山崖;洞庭湖的波浪仿如與天際相連的大雪;秦皇島外海面“白浪滔天”,雨中則“一片汪洋”;還有云水翻騰的世界四大洋,等等。所有江、河、湖、海,無不表現出波瀾壯闊的氣象,顯示出奔涌翻騰的氣概。
毛澤東筆下的時空也顯示了巨大的氣象。他形容天就常用“寥廓”表示其闊大,如“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七律·答友人》),“寥廓江天萬里霜”(《采桑子·重陽》)。讀其詩詞,我們總感到他好像是立足宇宙,站在地球之外,俯察人世的一切現象;或者站在一定的歷史角度,透視幾千年歷史巨變。如“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七津·登廬山》)都表現了他高瞻遠矚的巨人氣概和開闊的視野,而“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對鴉片戰爭后中國處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一百多年苦難史作了形象有力的概括,下片“一唱雄雞天下白”又一下子把讀者帶到光明美好的新社會,這巨大的時空飛躍表現了闊大的時空意象特征。此外,“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七律·到韶山》),由眼前的故鄉景色憶起32年前的斗爭生活;“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七律·柳亞子先生》),由“入京趕考”想起1918年赴京之事;“尊前談笑人依舊……卅年仍到赫曦臺”(《七律·答友人》),由30年前的聚會到今日的重逢,時間跨度均達三十幾年。而“往事越千年,……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的歷史跨度則達一千多年。所有這些變動不居的時空跨躍,都顯示了毛詩碩大的意象特征。
毛澤東還善于運用一些古代詞語于創作中,不但增加了詩詞的文學色彩,也表現出一種闊大的境界。如《浪淘沙·北戴河》中“幽燕”一詞,本來指古代幽州、燕國一帶地方,歷來與雄勁、豪壯等詞義相聯系,“大雨落幽燕”,不但描寫了大雨降臨的廣闊的地理范圍和位置,而且造成了一種蒼茫、遼遠的歷史感。再如《水調歌頭·游泳》“極目楚天舒”中“楚天”一詞,古人常用來代指地處古楚國的長江中游一帶,毛澤東用此詞狀寫其游泳時所見天空的廣闊,形象而生動地表現了“萬里長江橫渡”時闊大的視野和愉悅的胸襟。
此外,毛詩中用“三吳”代指長江下游地區、“九嶷山”代指五嶺山脈、“赫曦臺”代岳麓山,用“粵海”、“渝州”分別指廣州和重慶,用“于闐”代指新疆各少數民族等等,這些古詞語經毛澤東挖掘并賦予新生活的特有意味,使詩味頓生,詩意彌深,也形成毛詩闊大美的因素之一。
毛詩中量詞的使用也顯示了這種特征。冰心女士曾對毛澤東詩詞中“萬”字的使用情況作了總結,并且認為“一個最有力的漢字”就是“萬”字,(見臧克家主編《毛澤東詩詞鑒賞》)它表達了浩大的氣勢和雄闊的氣魄。
毛詩中“萬字”用在句首的有“萬山紅遍”(《沁園春·長沙》)、“萬水千山只等閑”(《七律·長征》)、“萬木霜天紅爛漫”(《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以及“萬方”、“萬里長空”、“萬里長江”等,或指山、水等數量繁多,或言地域范圍之寥廓;用在句中或句尾的有“寥廓江天萬里霜”(《采桑子·重陽》)、“敵軍圍困萬千重”(《西江月·井岡山》)、“飛起玉龍三百萬”(《念奴嬌·昆侖》)和“十萬工農下吉安”(《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二十萬軍重入贛”(《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百萬雄師過大江”(《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干”(《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等,從“萬”到“十萬”、“百萬”再到“千百萬”,數量逐漸變得巨大。這些萬字,有的實指,有的是虛擬,不論虛實,都表現了闊大的意象,反映了毛澤東廣闊的胸懷和恢宏的氣魄,藝術上給人以強調和強力之感。
2.深刻的哲理
哲理詩盛于宋代。它不僅具有鮮明的形象和感染力,而且閃爍著智慧與真理的光芒,從而使讀者從中得到啟示和教益,這種特征因此被稱作理趣。
好的理趣詩必須把具體的藝術形象和抽象的哲理有機地統一起來,使之渾然一體,自成境界。
毛澤東作為偉大的無產階級政治家、思想家和詩人,他的很多詩詞閃爍著深刻的理性的光芒,這些哲理也同樣撼人心魄,從而構成毛詩雄奇瑰偉風格的重要因素。如“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水調歌頭·游泳》)和“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七律·和郭沫若同志》)等,都是詩人睿智和遠見的反映。
《沁園春·長沙》上片寫作者獨立于寒秋時節的桔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最后歸結為“萬類霜天競自由”,把自然界充滿生機與活力的具體現象上升為理性的思考:霜秋的嚴酷蕭條與“萬類”的活躍自由,充分顯示了大自然的一種辯證對立關系,那就是客觀環境越險惡,主觀競爭也就越強烈。自然界如此,人類社會又何嘗不是?各階級、團體、個人,無不以其斗爭求生存、以競爭求發展,也因此才有社會的進步與發展。詩人不禁由此產生了誰主宰祖國前途的問詢,從而把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相結合,使詩情與哲理融為一體。
毛詩中直接宣揚真理的詩句,更是精警動人。如“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從正反兩面說明“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思想,“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均見于《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則從個別到一般,對解放南京這一歷史事件作詩化的哲學概括,把人民民主革命的勝利和人類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相聯系,說明宇宙無情、歷史發展規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這充滿哲理的詩句,已成為史詩形象的升華,既化在整體的形象美之中,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又升騰于形象之上,成為統攝全詩的靈魂,可以說是“帶著情韻以行”,是史詩激情發展的必然噴發,同時,也噴發出毛詩的整體特色:磅礴的氣勢和深刻的理性。
3.壯闊的意境
毛詩善于把深沉的感情蘊藏熔鑄于生動的藝術畫面中,形成或沉雄蒼涼、或明快熱烈、或含蘊深刻等各種意境。
(1)沉雄蒼涼。
《憶秦娥·婁山關》一詞狀寫紅軍戰士高原行軍情景:“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給人悲壯而蒼涼的感覺。結尾“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的描寫又透露出沉雄昂奮的英雄氣概,從而形成既悲涼又昂揚的意境。
《菩薩蠻·黃鶴樓》中茫茫長江、沉沉鐵路、蒼莽的煙雨和鎖江而立的龜蛇二山也構成了一幅蒼茫遼遠的圖畫,結尾處作者“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的不平心緒的描寫,也給人一種蒼涼和冷寂感,沉雄與蒼涼相交織,形成了該詞感染力極強的深沉意境。
(2)奔騰熱烈。
毛詩中描寫戰斗、行軍等情景的詩詞大都呈現出熱烈的氣氛,渲染出一種洶涌奔騰的氣勢。如“軍叫工農革命……霹靂一聲暴動”(《西江月·秋收起義》)、“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沖霄漢”(《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百萬工農齊踴躍,席卷江西直搗湘和鄂”(《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等句中描寫的熱烈的戰斗氣氛、戰士們昂揚的斗爭精神、所向披靡的斗爭聲勢構成了一幅幅熱烈奔騰的畫面。
(3)明快流暢。
這也同樣是一種豪壯風格的體現。
“寧化清流歸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風展紅旗如畫”(《如夢令·元旦》)。起二句概括了紅軍行軍的路線和征途中所遇到的困難,這12個字(六個并列詞語),如一股輕快的小溪,自山上輕脆地流下。兩字一頓的句法,使得音節急促、跳躍,給人以迅捷、輕快、活躍的感覺,正好與紅軍輕裝前進、快速行軍,在深山密林中時上時下、步履矯健的情景一致。“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則描寫了長驅直入、雄師直指的情景,聲調也變得舒徐自如。結句“風展紅旗如畫”展示了壯盛的軍容和昂揚的士氣及戰士歡樂的神情。如此,該詞流暢明快的旋律和鮮明生動的行軍場面渾融一體,呈現樂觀明朗的色調。
(4)含蓄崇高。
《卜算子·詠梅》一詞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堅持原則的共產黨人的寫照。毛澤東一反陸游詞中孤芳自賞和充滿凄風苦雨的梅花形象,賦予梅花以嶄新的戰斗風貌:“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她是那樣的俊俏奪人,又是那樣的傲岸挺拔,更可貴的是她“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這是何等高尚而令人欽佩的品格,這崇高的奉獻精神和挺拔的雄姿不正是中國共產黨人那種不畏艱險、不屈從任何外來壓力的形象和敢于為崇高共產主義理想和人民利益獻身的精神寫照嗎?
梅花形象的象征性寓意是含蓄的,而其體現的人格力量卻是崇高的,含蓄的境界蘊蓄著偉大的崇高,這也是毛詩闊大雄奇的意境特征之一。
4.浪漫奇譎
毛澤東永遠不安于現狀,永遠不停地探索著新的境界,在他的感情世界里,永遠跳動著詩人的激情和變革現實的力量。所以,他創作的每一首詩詞,雖然都立足于現實,卻總閃耀著理想的光輝,充滿對理想境界的執著熱烈的追求與希冀,富于浪漫主義的想象和夸張、渲染等特質。在毛澤東筆下,娥皇女英、牛郎織女、吳剛與嫦娥、共工怒觸不周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鯤鵬展翅遠舉等神話傳說中的人物與故事都被他信手拈來,著意改造,為其創作服務。
《蝶戀花·答李淑一》詞中楊開慧、柳直荀二烈士的英魂,仙人吳剛、嫦娥,都是生活中沒有的;所創造的英魂升天、嫦娥起舞、吳剛捧酒和人間伏虎、先烈灑淚等情節也是生活中不存在的。但毛澤東卻把他對亡妻和戰友的深切悼念之情,借助美妙的想象生動地描敘了仙人對先烈的崇敬,從而襯托出先烈精神的偉大。最后以淚飛如雨的場面表現烈士對人間生活的熱切關心。該詞通過這一系列豐富的聯想,創造了感人的場面和意蘊深刻的浪漫意境,達到了理想與現實相結合的崇高境界。
毛澤東詩詞雄奇壯闊的風格并不排除感情的細膩和筆觸的委婉,在一些表現特定內容的詩詞中,正是豪壯與婉轉曲折的統一,更顯示毛詩特有的磅礴氣勢和雄壯的風格特質。
毛澤東詩詞中流露出的感情是多方面,有革命豪情,也有兒女柔情和朋友、戰友之情。這些感情的表露,無不誠摯質樸,情發于中,顯示了毛澤東細膩、誠樸、豐富的感情世界,也表現了毛詩豪壯與婉轉相統一的風格。如“記得當年草上飛,紅軍隊里每相違”(《七律·吊羅榮桓同志》)對戰友之間昔日友誼的回憶誠摯坦率而又令人回味無窮;“君今不幸離人世,國有疑難可問誰?”更表現對亡友逝世的巨大悲痛和無限惋惜的心情;還有“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七律·和柳亞子先生》)對故舊之情的回憶,對老朋友善意、婉轉而又不失幽默感的規勸,也反映了毛澤東誠摯而體貼入微的朋友之情。
抒寫夫妻離別之情的《賀新郎·(揮手從茲去)》也是這種風格的代表。詩人與愛人楊開慧告別時“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汽笛一聲腸已斷”,夫妻之間深厚纏綿的無限柔情令人嘆惋、傷懷。然而,詩人卻“割斷愁絲恨縷”,高唱起“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象臺風掃環宇”的革命贊歌,充滿浪漫主義雄奇壯美的色彩,兒女柔情和雄奇熱烈的革命理想在“重比翼,和云翥”的對未來生活的憧憬中得到了統一,也形成了該詞委婉中見豪壯、纏綿中顯遒勁的獨特風格。
毛澤東詩詞的語言也顯示了剛健質樸、清新明快的特色,同時還具有莊諧相生、幽默風趣的特點,這主要是因為毛澤東具有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學修養,同時又能創造性地吸收人民群眾活生生的語言精華,并使其渾為一體,形成毛詩獨特的語言風格。如“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六言詩·給彭德懷同志》)、“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臨江仙·給丁玲同志》)等句,人物形象鮮明生動,語言通俗淺近,剛健有力,給人以耳目一新的審美享受,體現了毛詩語言清新明快而又剛健質樸的特色。
毛澤東還把現代口語、俗語、民謠、諺語等用于詩詞創作,既通俗易懂,又幽默風趣。如“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念奴嬌·鳥兒問答》),用嘻笑怒罵的俗語,給當時的修正主義分子以當頭棒喝,使人感到痛快淋漓。《賀新郎·讀史》起句“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寫人類歷史的第一頁,是人與猿含笑“揖別”;此后的二三百萬年,人類處于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這在作者看來,好像人類只是“磨”了幾個石頭,就度過“小兒時節”。這些描寫機智而又風趣,體現了毛澤東偉人的吞吐古今的睿智和亦莊亦諧的幽默感。
毛詩的主要風格特點是豪放和壯奇以及一瀉千里的磅礴氣勢,這種風格的形成有其社會、歷史、個人等若干原因。姚雪垠認為:“毛澤東同志一身兼偉大的政治家和偉大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偉大的軍事家、偉大的詩人,這幾個特點是統一的,如果沒有前幾個偉大作為條件,他不可能寫出光輝的革命詩篇。”(轉引自《毛澤東的詩詞藝術》第17頁)這主要強調了毛詩風格形成的個人原因,但也涉及到偉大的革命實踐對其思想、創作發生的巨大決定作用問題。的確,毛澤東作為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和杰出領袖,既有遠大的政治理想,又有革命的實踐;既有戎馬驅馳的軍事斗爭經歷,又有思想政治較量和經濟建設的復雜體驗,這就為他的詩詞創作提供了極為寬廣豐厚的思想基礎和創作題材。
清代文藝批評家葉燮在《原詩》一書中指出:“詩者,其人之胸襟是也。”意即博大沉雄的詩詞創作是以詩人開闊偉岸的寬廣胸襟為基礎的。唐代大詩人杜甫之所以能寫出“三吏”、“三別”那樣的史詩,就是因為他有“窮年憂黎元”、“白首甘契闊”(《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崇高理想和博大胸懷。毛詩不也是產生于毛澤東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博大胸懷和崇高的人格力量之上的嗎?葉燮還把詩人的創作過程總結為“才、膽、識、力”四方面,認為“凡人無才,則心思不出”;“無膽,則筆墨畏縮”;“無識,則不能取會”;“無力,則不能自成一家”(《原詩·內篇下》)。這里的才和識,主要指作家認識世界和反映世界的能力以及識別是非的能力,還包括作家駕馭創作法則和運用藝術構思、寫作技巧等方面的才能。毛澤東作為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出類拔萃的思維能力,他還廣泛閱讀了大量社會與科學文化書籍,知識豐富,識見非凡,獨具葉燮所說的“才”與“識”。同時,毛澤東還敢于打破傳統束縛,具有自由創新精神;更有運用形象概括生活的深厚功力。可以說,毛澤東的膽識、氣魄、才力絕不亞于我國古代文學史上任何一位大家。
有膽有識,就能思想解放,力無不及,詞無不達,“一篇一句,無處不見其凌空如天馬,游戲如飛仙,風流儒雅,四時之氣皆備”(葉燮《原詩·外篇》)這正是形成毛詩意象闊大、想象奇特、氣勢磅礴、充滿活力的風格特質的重要原因。
最后談談毛詩晚期風格的變化及其原因。
毛澤東早期的詩詞《沁園春·長沙》和《賀新郎·(揮手從茲去)》等充滿磅礴之氣,抒發了少年人“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革命精神和豪情壯志。隨后的作于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和長征時期的詩詞更以其闊大的意象、豪壯的革命激情、樂觀昂揚的英雄氣概渲染了奔騰的革命氣勢,成為中國無產階級革命的壯麗史詩。從《七律·和柳亞子先生》起,毛詩主要轉為抒寫建設祖國的豪情,歌頌社會主義建設所取得的偉大成就,風格變得更灑脫、飄逸而舒緩,顯示出一種雍容自信而又不乏豪邁氣概的俊逸風度(或說氣度),如《浪淘沙·北戴河》、《七律·答友人》、《水調歌頭·游泳》等。而規勸老朋友的《七律·和柳亞子先生》一詞中“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等句更是這種風格的表現。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國際風云變幻,國內經濟也處于困難時期,毛詩也充滿動蕩不安的時代風云,反映了作者內心的復雜情緒,同時也表現了一位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大義凜然的原則立場和對敵人的極度蔑視。如《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七律·冬云》、《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和《念奴嬌·鳥兒問答》等都是這個特定歷史時期的反映。這些詩詞重又呈現壯奇豪邁的色彩,而其形式也更自由、多變,尤其是語言風格更趨自由、靈活,口語、對話等散文句式靈活自由地入詩(詞),毛詩的某些散文化傾向也漸趨明顯。
以上是毛詩風格幾個階段的大概演變情況,下面重點談談毛詩前、后兩期藝術表現方面的較大變化。
毛詩前期的作品(50年代末以前),大多采用傳統表現手法,由寫景興起,觸景生情,形成情景交融的意境,幾乎每一首詞都有現實感很強的意境,而且基本上是上片寫景、下片抒情。如《采桑子·重陽》即以豪邁的氣概和對秋景不同尋常的描寫而取勝。描寫戰爭環境歌頌紅軍戰斗生活的詩詞大多有紀實性特征,描寫與抒情相結合,如《七律·長征》、《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等都有史詩意義。有的詩詞中出現比喻性意象,如“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中的“鯤鵬”比喻蔣介石反動統治集團等,但沒有出現主觀性強烈的象征性意象,詩詞表現的時空一般以現實時空為依據、按自然的時序和物序描述客觀感受。如《菩薩蠻·黃鶴樓》寫登樓所見的壯闊景色,即按所見之物序狀寫。
而50年代末期以后的作品如《卜算子·詠梅》、《七律·冬云》、《七律·答友人》、《蝶戀花·答李淑一》和《賀新郎·讀史》等則不再呈現早期詩作中如史詩性的《七律·長征》那樣的現實性境界,也不是如“言志”的《沁園春·雪》那樣在對自然物境作出色描繪后將一些精辟的議論形象化,而是在形象思維的基礎上再向前跨進了一步,進入更抽象的意象階段。也就是說毛澤東后期的詩詞在創作時向詩中的審美對象傾注了更強烈的主觀情感,不再注重模仿再現審美對象以刻畫“形似之象”,而是重新創造和表現意中之象或干脆化意為象。不過這里的意象不是本文第一部分所說的生活中的具體形象,而是作者思想感情外射出的象征性意象。這個特點突出地表現于1964年春所寫的《賀新郎·讀史》一詞。“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僅用“只幾個石頭磨過”這個具有代表性的動作就概括了人類二三百萬年的石器時代的生活;用“銅鐵爐中翻火焰”這個具體的生活中的意象概括地顯示了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的漫長階段中生產力的特點;又用“人世難逢開口笑”和“上疆場彼此彎弓月”兩個含蘊深長的象征性情景描繪了階級社會的主要特征——階級斗爭,同時也形象地反映了階級斗爭的殘酷性和人民內心的極大痛楚。“流遍了,郊原血”一句,縮萬年于一瞬,給讀者展示了滔滔歷史長河的宏闊境界,從而高屋建瓴地說明60年代初期前后的階級斗爭只不過人類社會產生以來的階級斗爭的繼續罷了。
毛詩后期風格的轉變首先有其社會歷史原因。50年代末,國內圍繞著大躍進等存在尖銳的階級斗爭;國際上的反華反共分子也群起咒罵中國共產黨和他領導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60年代,整個世界出現了“大動蕩、大分化、大改組”的局面,斗爭錯綜復雜、千變萬化。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出現了蘇聯修正主義,對我黨進行大肆攻擊,許多國家也附和之。我國處于美帝國主義和社會帝國主義的包圍之中,外交極為不利。國內又連遭三年自然災害,經濟極為困難,人民生活非常艱難,處于這樣的歷史形勢下,作為一國黨政最高領導人身心負擔之繁重可想而知。同時,人到晚年,考慮的事情更多了,回憶往事,難免有感慨沉思的時候,這種時候寫出的詩詞難免會流露一些悲涼、憂郁的色彩,更因老年時期世界觀的更趨成熟與沉穩,必然導致其詩詞創作更顯深沉,象征性的意象色彩也更濃烈。但這僅僅是毛詩主導風格的一個側面,毛詩給人的總體印象仍是豪壯與雄奇的壯美感和一瀉千里的磅礴氣勢。
上一篇:毛澤東詩詞研究《詩雄不一般》
下一篇:毛澤東詩詞研究《賀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