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
水亭暮雨寒猶在,羅薦春香暖不知。
舞蝶殷勤收落蕊,有人惆悵臥遙帷。
章臺街里芳菲伴,且問宮腰損幾枝。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
玉盤進淚傷心數(shù),錦瑟驚弦破夢頻。
萬里重陽非舊圃,一年生意屬流塵。
前溪舞罷君回顧,并覺今朝粉態(tài)新。
我喜歡李商隱詩的朦朧和無從捉摸,我愿意在這種 “說不出來什么”的渺茫中享受那份心靈酸酸發(fā)痛的感覺。當(dāng)我把這點點滴滴的感覺收集在一起,加以總觀和回顧的時候,方才發(fā)現(xiàn)那斑駁迷離的神秘光彩原正發(fā)自一個具有崇高悲劇精神的藝術(shù)靈魂。這悲劇的必然性曾潛伏于詩人所處的那個正在傾斜中下滑的時代陡坡上,并籠罩著詩人“虛懷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崔玨《哭李商隱》)這“自古才命兩相妨” (《有感》)的整個人生。這一切都決定了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寄予高度同情,象征著理想的美,往往會遭到傷害和摧殘,甚至于被毀滅。不過詩人并未因此而絕望,他常常是懷著一剎那間擺脫了得失的心情,對崇高事物的損毀過程進行從容的觀照和悉心的感受。他那用世的“春心” 與追索的“殷勤”,在 “一弦一柱” 的古瑟錚錚中代為震顫心弦的聲聲悲鳴。《回中牡丹為雨所敗》 二詩便是李商隱“命運”交響曲中的一個主題樂章。
唐文宗開成二年 (837) 冬,詩人長期依托的興元幕主令狐楚去世。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賞識他的才華,并把女兒嫁給他。王茂元被當(dāng)時視為李黨,詩人赴辟涇原,觸犯了朋黨的戒律,遭到牛黨的忌恨,自此陷入黨爭的漩渦。開元三年 (838) 春,詩人赴博學(xué)鴻詞科試,可能由于令狐綯(令狐楚之子) 等牛黨人從中作梗,結(jié)果落選。這兩首詩就是下第返回涇州時所作。詩題中的“回中”,在涇州附近,因秦時曾建有回中宮而得名,這里代指涇州 (今甘肅固原)。
先看第一首詩:“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下苑”即長安之曲江。“西州”即涇州。詩章一開篇就在下苑和西州兩地之對舉中流露出追而未得的悵惘: 長安曲江池畔的牡丹曾經(jīng)是那樣地難以忘懷,然而過去的一切都無法追回了。京城的牡丹何以值得追憶?詩人感到失落的只是下苑之牡丹嗎?《長安志》 引 《酉陽雜俎》載:“開化坊令狐楚宅牡丹最盛。”大和三年(829),令狐楚赴東都留守時曾寫過一首《赴東京別牡丹詩》 云:“十年不見小庭花,紫萼臨開又別家。上馬出門回首望,何時更得到京華?”令狐楚這首詩以及他酷愛牡丹的興趣,是早年追隨令狐將軍的李商隱最清楚的,所以詩人后來隨崔戎表叔赴兗州之前,曾帶著無限贊美和眷戀的感情寫了一首 《牡丹》詩。詩篇除表明詩人與令狐楚之間確實有著一段深厚知遇之情以外,還表現(xiàn)了詩人早年胸懷才略、英姿勃發(fā)的豪情壯志。在中國文學(xué)的傳統(tǒng)中,牡丹的雍容華貴、富麗堂皇常常與女子的花容月貌,天生麗質(zhì)相類比,而女人的資質(zhì)淑雅,儀容修美又常常寄寓著 “君子” 的崇高理想和美好情操。李商隱這首《牡丹》之作,我以為除了用 “錦幃初卷衛(wèi)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垂手亂翻雕玉佩,折腰爭舞郁金裙” 這一系列美好的女子形象暗喻牡丹之外,其中未必沒有“美人香草” 的用心。他早年的一首 《無題》(八歲偷照鏡) 便是借一個早慧少女的美好資質(zhì)才華逐漸顯露的過程,來抒發(fā)自己身懷才志的感慨。與 《牡丹》 寫于同時的一首 《春游》詩也表現(xiàn)了詩人當(dāng)時的心情,他自比晉代少年才子庾翼:“庾郎正年少,青草妒春袍。”頗有超然世外,自視不群的豪邁之感。可見當(dāng)時李商隱生活是多么蕭灑自如,無憂無慮。正因為有這樣一段美好的歲月在,所以下苑那姿態(tài)萬方、心花怒放的牡丹以及牡丹所生存的那種風(fēng)和日麗、春光明媚的氣候才會令詩人追思無已,難以忘懷。唯其 “他年” 之難忘與難追,今日相會才倍覺珍貴。“西州今日忽相期”,一個 “忽” 字使久別相逢的驚喜、興奮、親切、激動之情躍然紙上!知既往之將逝,望來者之可追,一個“期”字,包含著詩人多少美好的期待和希望。然而詩人熱望的重逢卻是:“水亭暮雨寒猶在,羅薦春香暖不知。”“水亭”一句為全詩涂上了底色: 風(fēng)雨黃昏,春寒料峭,暮靄凄迷、煙霧濛朧,詩人那顆敏感而多情的心頓時茫然了!“羅薦春香” 之句,寫詩人一片遐思隨著眼前迷離惝恍的煙霧穿越時空與空間的阻隔,在“下苑”與 “西州”,“他年”與 “今日” 之間翩然飛舞。“羅薦” 的“薦” 字本當(dāng)鋪墊講。《漢武帝內(nèi)傳》 載:“ (帝) 以紫羅薦地,燔百和之香,以候云駕。”在此一詩里,“薦”可理解成 “簇擁”之意。前面提到李商隱那首《牡丹》 詩曾引鄂君子晳與越女泛舟于新波的故事,把牡丹比作被子皙用繡被簇擁起來的美麗的越女;又比牡丹之花光彩奪目有如當(dāng)年東晉大富豪石崇家當(dāng)柴燒的蠟炬;還比牡丹花之香氣襲人恰似三國時喜歡燃香的荀或家里的爐香……詩人意識的流轉(zhuǎn)可謂神異奇絕,他直接運用擬人之筆,寫那暮雨中的美人并沒有輕易地委身于強暴和威逼,而是竭盡全力利用自身美好的錦羅繡被,光焰香爐來取暖自衛(wèi),以抗拒邪惡勢力的摧傷。明朝馮琦《牡丹》詩云:“非煙非霧倚雕欄,珍重天香雨后看。愿以美人錦銹鍛,高張翠幕護春寒。”但是面對眼前春寒暮雨的冷漠無情,縱然越女之羅衾尚在,宮爐之香焰未減,但終歸還是“羅衾不耐五更寒”,香爐燭火未覺暖。“寒猶在”與“暖不知” 的工麗對偶似乎已經(jīng)表明: 以“羅薦春香” 的殷切溫馨來抵御春寒暮雨的冷酷絕情,這種對于美的捍衛(wèi)是多么軟弱和無能為力的。“暖不知” 三字包容著詩人何許的傷心與失望!
接下去“舞蝶殷勤收落蕊,有人惆悵臥遙幃” 則更曲折深切地表現(xiàn)出牡丹所經(jīng)歷著的孤獨與悲哀。“舞蝶” 七字用側(cè)筆展示牡丹的落難場面。中國畫里一向有蝴蝶戲牡丹的傳統(tǒng)題材,蝴蝶與牡丹似乎生來俱有天然的姻緣,因而多情的彩蝶驀見牡丹為雨所敗,自然忍受不了這“香飄萬點正愁人”的現(xiàn)實,于是殷然前往,辛勤而珍重地收拾起這落紅片片,香魂縷縷……接著的“有人”一句,馮浩在“有”字后注:“一作佳”。顯然,這佳人還是指牡丹。“遙幃”的“幃”,即指幃幕、幃帳、幃幄等等。元代李孝光《牡丹》詩有:“畫欄繡幄圍紅玉,云錦霞裳踏翠裀”之句。此外 《廣群芳譜》還錄有“絳羅密幄護風(fēng)沙”、“翠幄圍嬌不受塵” 等一些詠牡丹的詩句。想那竭心盡力試圖自保的美人,值此春寒暮色之中,“更能銷幾番風(fēng)雨”?所以,為了延長自己美好的生命,為了盡可能減少天災(zāi)對美貌的損傷,她只得深懷無可奈何的惆悵,掩臥在蔥翠茫茫的幃帳之中,默默地承襲和忍受著厄運的降臨!這是最能體現(xiàn)李商隱悲劇精神的兩句詩,儼然有蒙難耶酥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般的崇高與悲壯!句中的“遙”字,真是匠心獨運,“舞蝶殷勤”與夢“臥遙幃”的意境,不免使人產(chǎn)生 “莊生曉夢迷蝴蝶”的聯(lián)想,這就頓使詩篇平添搖曳變幻之姿。再則這一“遙” 字,還表明那幃幄中之美人并未被凄苦孤寂鎖斷,她的內(nèi)心深處仍在不斷地向外投射著愛的關(guān)注和祈盼:“章臺街上芳菲伴,且問宮腰損幾枝。”“章臺街” 在長安西南,唐代韓翃有 《寄柳氏》 詩云:“章臺柳,章臺柳,顏色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yīng)攀折他人手。”南宋周邦彥 《瑞龍吟》 詞曰:“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枝,試花桃樹。”后用為妓院等地的代稱。李商隱真不枉為春心與思念長存,燭身與血淚共盡之人。自身面臨滅頂之災(zāi),還深切地思念和關(guān)懷著章臺街上的患難“姊妹”們——可憐自己這 “富貴風(fēng)流拔等倫,百花低首拜芳塵”(李孝云 《牡丹》)的國色天香尚且遭遇到如此悲慘之命運,更何堪那平時就飽受攀折蹂躪之苦的楊、柳、梅、桃乎?“且問宮腰損幾枝”,一語既出,令人不禁潸然淚下,這故作反詰的一問,寄意遙深,既揭示了自然界一切草木都在劫難逃的共同命運,又傾泄出詩人對命運多舛之輩的滿腔撫愛和深切關(guān)懷。
如果說第一首詩是李商隱不期然而與牡丹靈犀溝通、命運與共的感性的觸發(fā),那么這第二首詩便是詩人歷經(jīng)人生的凄風(fēng)苦雨之后的理性的升華。
《舊唐書·文苑傳》 記載了高祖時,夏侯端與孔紹安因歸朝的時間先后不同,而造成二人所授官品的高下差別。因此晚歸朝而授下品的孔紹安曾侍宴應(yīng)詔詠 《石榴詩》 云:“只為來時晚,開花不及春。”李商隱這一詩中的首聯(lián)即是承 《石榴詩》意而言:“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浪笑”是漫笑,徒然譏笑之意,以這二字所表現(xiàn)出的自信的語氣和口吻來看,這聯(lián)詩是詩人冷峻思索和深沉反省的結(jié)晶。草木花卉的先開先落,似乎是一個簡單的生物常規(guī),然而回中牡丹的 “先期零落” 卻有別于生命的自然法則。詩人為榴花的“不及春”而深感慶幸: 因為沒有希望,就無所謂失望。那曾經(jīng)對于春天的到來滿懷期待與信賴,充滿癡心與幻想的牡丹,不料竟在春天到來之后意外地夭折了!未老先衰本已足令悲哀,何況 “多情竟被無情惱”;何況希望者竟是毀滅在自己的希望之中呢!這種絕望的痛苦和哀傷,怎么能不“更愁人”呢?
“玉盤迸淚傷心數(shù),錦瑟驚弦破夢頻”,這一聯(lián)詩將心傷望絕的悲痛推向了頂峰。“玉盤進淚”比花含雨;“錦瑟驚弦” 喻雨打花。李商隱真正算得上偉大的悲劇藝術(shù)家,他毅然直面生命的毀滅,不惜肝腸寸斷,勇敢地咀嚼、吞食、體味這痛苦的感覺,并將經(jīng)過自己靈魂消化、吸收之后形成的縷縷愁緒撒播在他的文字里。且看這回中的牡丹在李商隱的第一首詩里既無力轉(zhuǎn)變自己的命運,又不甘心淪落委于泥塵,她只有 “惆悵臥遙幃”以求自保。但是“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翠幃風(fēng)多不耐寒”,無情的風(fēng)雨對那“早是殘紅枝上少”的牡丹依然風(fēng)摧雨打有如促柱繁弦,令人心驚魄動。面臨這毀滅性的災(zāi)難,那原已痛苦不堪、哀傷至極的美人心靈更加淚淌無已;那本來就蝶夢難成的幃幄之人,至此僅存的一絲雨過天晴的幻夢也全被毀壞,徹底落空。詩人對此發(fā)出慨然長嘆:“萬里重陰非舊圃,一年生意屬流塵”。“萬里重陰” 寫烏云滿天以至萬里無邊,極言天時環(huán)境的險惡;“非舊圃”與前一詩中“下苑他年” 句意近似,是說此處并非皇城曲江達官顯貴們流連賞愛之地,極言地勢環(huán)境的荒僻。既然天時與地勢都如此惡劣,那么回中牡丹所希望的云散天開再盼傾國便亦隨之歸于空幻。爾曹身與心俱滅已成定命,所以“一年生意” ——生命的全盛時期,就這樣被一場無情的落花流水?dāng)嗳辉崴土耍≡娖链耍浔纯嘀橐堰_到無以復(fù)加、無可言喻的程度,然而李商隱居然還意猶未盡地接著寫道:“前溪舞罷君回顧,并覺今朝粉態(tài)新。”“前溪”在今浙江武康。南朝時那里有歌舞古 《前溪曲》云:“黃葛生蒙籠,生在洛溪邊。花落隨流去,何見逐流還?”馮浩注云:“花為雨敗,原非應(yīng)落之時,迢至落盡之后,回念今朝,并覺雨中粉態(tài)尚為新艷矣,此進一層法。”詩中“并”作“且”解。李商隱沿用 《前溪曲》 中“花落隨流去,何見逐流還” 之意,不過詩中所言之流水并非摧毀回中牡丹的“雨水”,而是“逝者如斯”般的 “一江春水”。回中牡丹為雨所敗固然可堪悲哀,然而時光春水的摧傷毀滅則更遠甚于“春寒暮雨” 的毀滅力量。待到“落花流水春去也”,再回顧今天雨中的牡丹,便自然會原諒當(dāng)時的“煙雨弄晴芳意惱”(王采 《蝶戀花》),方才更覺“雨余時地殘妝好”(同前),所以說“并覺今朝粉態(tài)新”。這看似悲極樂生的兩句詩,使人方想從悲痛欲絕中轉(zhuǎn)悲為喜,驀然間又陷入一個茫然無底的痛苦深淵,這其中的感受,既有“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歐陽修 《踏莎行》)的遙苦深悲;又有“無端更渡桑乾水,望卻并州是故鄉(xiāng)”(賈島 《渡桑乾》)的萬般無奈和依依憐憐……
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葉嘉瑩所著《迦陵論詩叢稿》 曾這樣評說李商隱:“義山作品保留有對愛、同情和了解的期待和信賴,因此義山詩始終有一種滋潤的詩意,即使面對悲苦,也仍能保有一份欣賞的余裕。”我以為這正是李商隱作為悲劇藝術(shù)家最典型的特色。他常常把愛與恨、希望與失望、痛苦與痛快的感受雜揉在一首詩里,并將這種混合的美感表現(xiàn)得幽微細膩、盤旋錯落、淋漓酣暢。
由于 《回中牡丹為雨所敗》 二詩寫在詩人赴博學(xué)鴻詞科試黜落之后,并含有詩人自己的身世之慨,所以有的學(xué)者便舉出“且問宮腰損幾枝”,“先期零落更愁人”,“并覺今朝粉態(tài)新” 等詩句來比附詩人生活經(jīng)歷中的某人或某事。事實上,就這兩首詩所傳達出的感情的容量和力量而言,絕不可能是詩人經(jīng)歷中一人一事所拘限得住的,同時就詩篇所抒發(fā)出來的感情的質(zhì)量而論,更不可以一般詩人的傷春之作而等閑視之。詩中那人與花、情與景、感覺與幻覺、理想與現(xiàn)實的渾然交融,難辨彼此,那殷切懇摯、低回往復(fù)、鐘愛萬般、哀傷無限的感情抒發(fā),足令普天之下的同悲共憐。是李商隱悲劇生涯的前奏,是他偉大的悲劇藝術(shù)靈魂的輻射。
上一篇:李商隱《四皓廟(本為留侯慕赤松)》
下一篇:李商隱《圣女祠(杳藹逢仙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