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夢龍宮寶焰燃,瑞霞明麗滿晴天。
旋成醉倚蓬萊樹,有個仙人拍我肩。
少頃遠聞吹細管,聞聲不見隔飛煙。
逡巡又過瀟湘雨,雨打湘靈五十弦。
瞥見馮夷殊悵望,鮫綃休賣海為田。
亦逢毛女無憀極,龍伯擎將華岳蓮。
恍惚無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斷還連。
覺來正是平階雨,獨背寒燈枕手眠。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心理學(xué)家說,夢是一種意識活動,是現(xiàn)實生活于潛意識層面的折射。李商隱的這首敘夢之作,說是詩人真的做過如詩所敘這樣的夢也好,或如馮浩所說 “蓋本與友人敘事述懷,卻諱之于言外,而托為聽雨忽夢之作”也好,總之,無疑是詩人現(xiàn)實生活境況與情懷的曲折顯現(xiàn),即如何焯所說:“述夢即所以自寓”,馮浩所說:“假夢境之變幻,喻身世之遭逢也。”但這首敘夢詩到底寄寓了作者什么樣的“身世”?又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與李商隱許多詩一樣,這又是難入索解的一篇。其實,對這類難以編年而又“語焉未詳”的作品,實無必要強意穿鑿,句句坐實。這首詩本就是在敘述一個縹緲莫測的夢境,“恍惚無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斷還連,”恐怕詩人自己也難以準確言明詩中虛幻雜陳的意象的具體所指吧?與其說作品是在敘說具體的“身世”之感,毋寧說是在抒發(fā)一生的復(fù)雜情懷。也許我們放開思緒,擺脫一時、一地、一事之囿,以對李商隱一生進行多側(cè)面的“感受”的態(tài)度來對待這首敘夢之作,更能與詩人的心靈相契合。
全詩看似迷亂,實際上仍“有章可循”。姚鼐說:“ (前) 六句況人間得意事。(次) 六句況人間失意事。末四句,況得意失意同歸于盡也。”屈復(fù)又以四句為一段,作了更細致的分解:“一段仙會甚明。二段云雨分明。三段又換一境。四段上二句結(jié)夢,下二句以階雨結(jié)夢雨。不惟夢中仙人馮夷、毛女、龍伯不見,并二秀才亦去也。”姚、屈的評析是很有道理的。詩人確實在詩中寫出了幾種境界,不同的“夢境”正反映了詩人不同的 “心境。”
詩的前四句為一種境界。“龍宮”,《太平廣記》 卷一四八引 《梁四公記》 載:“震澤中,洞庭山南有洞穴,深百余尺,……旁行,升降五十余里,至一龍宮。……蓋東海龍王第七女掌龍王珠藏,小龍數(shù)千衛(wèi)護此珠。” 又 《錄異記》 卷五載: “海龍五宅,在蘇州東,入海五、六日程,小島之前,闊百余里。每望此水上,紅光如日,上與天連,船人相傳龍王宮在其下矣。”有關(guān)龍宮的說法不一,總之,是傳說中的龍王居所,多有寶藏,凡人難至。“寶焰燃”,即龍宮寶藏光彩如焰。詩的一、二句是說,夢入龍宮,見寶藏光彩如焰,霞映天宇。“蓬萊”,神話傳說中的海中神山。《列子·湯問》 記:“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其中有五山焉: 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平頂處九千里,……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shù)焉。”“蓬萊” 于詩文中泛指仙境。詩的三、四句是說,又至蓬萊,醉倚珠玕寶樹,而遇仙人。龍宮見寶,蓬萊遇仙,所見所遇,都是稱心愜意之事。說是詩人自贊才華如寶藏光芒四射;是言京華臺閣尊貴,而今拔萃科名,得以入內(nèi);或指知遇茂元、伉儷成婚云云,都未嘗不可,無外乎是人生快事。詩的開篇造設(shè)的是一種明麗快意的境界,而這境界與其說是詩人對種種快意之事的回味,莫不如說是詩人一生對理想的追求與希望。詩人向往理想的 “蓬山”,渴望“速擬上青云”( 《商於新開路》),然而,坎坷的道途又常使他無奈地發(fā)出:“蓬山此去無多路”(《無題》),“更隔蓬山一萬重”(《無題四首》 之一)的慨嘆,因此,每當詩人感到“蓬山”路遠,理想無望之時,便自然地要陷于悵惘之中了。詩的下一種境界可說便是詩人這種心境的體現(xiàn)。
“細管”當指笙。李賀有詩句:“王子吹笙鵝管長”(《天上謠》)。“鵝管,”便指細如鵝毛的笙管。“湘靈,”湘夫人 (又稱湘君、湘娥),湘水神。漢·馬融《廣成頌》: “湘靈下,漢女游。”唐·李賢注:“湘靈,舜妃,溺于湘水,為湘夫人也。”(見《后漢書》卷六十上 《馬融傳》)。“五十弦” 指瑟。《楚辭·遠游》: “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遠隔飛煙,邈聞細管聲聲;夜雨淅瀝,似如湘靈鼓瑟。五至八句是又漸入一境——恍惚迷離,可望而不可及。可以說是外調(diào)弘農(nóng)尉,遠離京華,僅可聞其消息;也可以說是寫疏于令狐綯,茂元輩又不足恃,欲展才識,竟難以遂愿;或說是寫茂元已逝、伉儷又亡,也有思之難再得之意。“流鶯飄蕩復(fù)參差,度陌臨流不自持”( 《流鶯》),生活的困頓和仕途的多蹇,使得李商隱常常于積極用世和消極遁世之間無奈地徘徊。“歸去嵩陽尋舊師”( 《東還》)的學(xué)道生涯,對詩人有著深深的影響,屢屢失意之后,詩人曾悲傷地說道:“平居忽忽不樂,始剋意事佛。方愿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 《樊南乙集序》),這很能反映詩人矛盾思想中的消極一面。但是,追求挫折后的“遁世” 思想終歸不是詩人的真心本意。“安知夜夜意,不起西南風?”(《李肱所遺畫松詩書兩紙得四十一韻》),詩人懷才自恃,力圖振拔的思想又是無法拋卻的。“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安定城樓》)即使真的要“遁世”,也要在回轉(zhuǎn)天地之后,詩人的內(nèi)心深處是一直沒有放棄對“用世” 理想的追求的。然而,這種苦苦的追求不正是詩人悲劇的基因嗎?“用世” 何其艱難,“遁世”又何其不甘,詩人必然地要于這種矛盾當中徘徊、悵恨、熬煎了——那么,隔煙聽管、雨夜聞瑟這種迷離縹緲的詩境,不妨說便是詩人難以明晰表達的、復(fù)雜矛盾的悲劇心態(tài)的折射,而“悵望銀河吹玉笙,……湘瑟秦簫自有情”( 《銀河吹笙》)、“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春雨》)、“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臺十二層?”(《無題》)等等一類的幽隱迷朦、可望而不可及的意境,亦很難說表達的不是詩人的同一種人生意緒。
詩的九至十二句又為一境界。“馮夷”,即河伯,神話傳說中的水神。唐·陸德明 《經(jīng)典釋文》 引晉·司馬彪《清泠傳》云:“馮夷,華陰潼鄉(xiāng)堤首人也。服八石,得水仙,即為河伯。”“鮫綃,”鮫人所織絹紗。晉· 張華《博物志》 卷二 《異人》 載:“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又 《太平御覽》 卷八○三引 《博物志》(今本無) 云:“鮫人從水出,寓人家,積日賣絹。將去,從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滿盤,以與主人。”“海為田,”滄海變?yōu)樯L铩x·葛洪 《神仙傳》 卷七 《麻姑》 載:“麻姑自說云:‘接待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向到蓬萊,水又淺于往者會時略半也。豈將復(fù)還為陵陸乎?’方平笑曰:‘圣人皆言,海中復(fù)揚塵也。’”九、十句寫,雖見馮夷,卻不勝凄傷,滄海為田而鮫綃難賣了。“毛女,”傳說秦宮人玉姜,入華陰山得道,因身體生毛,名為“毛女。”《列仙傳》 卷下 《毛女》 載:“毛女者,字玉姜,在華陰山中,獵師世世見之,形體生毛,自言秦始皇宮人也。……入山避難,遇道士谷春,教食松葉,遂不饑寒,身輕如飛。”“毛女”于此詩中可視為仙人。“無憀,”無聊,郁悶空虛又無所寄托之意。“龍伯”,傳說中的巨人。《博物志》 卷二 《異人》 引 《河圖玉版》 云:“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shù)步而暨五山(五神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鰲,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shù)焉。”“華岳蓮”,傳說中華山之頂?shù)木奚彙!度A山記》 載:“山頂有池,生千葉蓮花。”韓愈有詩云:“太華峰頭玉井蓮,花開十丈藕如船”( 《立意》)。十一、十二句寫,又逢毛女,并無喜悅;欲攀華岳,而蓮花又為巨人所持取。九至十二句,已全無快意之事,實是鮮明地寫出了一個失意悲傷的境界。“馮夷”、“毛女”、“華岳蓮”,都為華陰事物,或指外調(diào)弘農(nóng)尉(今河南靈寶縣境)途經(jīng)華陰 (于陜西),或指依附周墀幕府事,都是失意的經(jīng)歷。李商隱江鄉(xiāng)之游,似嫌證據(jù)不足。以“瀟湘雨”、“湘靈”實指江鄉(xiāng),而進一步說馮夷乃喻指楊嗣復(fù)等,未免牽強。然而,說“鮫綃”句指朋黨反復(fù),“毛女”、“龍伯” 比令狐子直(綯)等執(zhí)權(quán)柄者,使無辜陷入黨爭的李商隱受害、不被重用云云,都無非是失意悲傷之事。這四句仍不可拘看。滄海變?yōu)樯L铮o人縱有泣珠之本領(lǐng),織綃之才能,也只能“悵望”水神;華岳之蓮為巨人所持而不可得,遇逢仙女也只能“無憀”了。這不正是詩人懷才不遇、追求無望的一生不幸的形象概括嗎?
詩的最后四句又辟一境。“恍惚”,《老子·二十一章》: “道之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這里,“恍惚” 指神志不清的精神狀態(tài)。“無倪”,無端,沒有頭緒。“低迷”,意同“恍惚”。嵇康《養(yǎng)生論》有語:“夜分而坐,則低迷思寢。”恍惚無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斷還連,”這二句為夢作結(jié),寫夢中之景,迷濛模糊,明明暗暗,似斷還連,“二句摹寫夢態(tài)極精”(馮浩語,《李義山詩集輯評》)。詩的最后兩句既結(jié)雨,又為全詩作結(jié),可見謀篇的嚴謹。“覺來”與“初夢” 照應(yīng),“階雨” 與“夢雨”暗合;“獨背寒燈”暗示二秀才已去,朱彝尊評說:“此不點題而襯題之法”,所言甚是。大夢初醒,寒燈熒熒,雨仍瀟瀟,積水平階,不但夢中 “得意失意同歸于盡”,且王鄭二人亦已離去,唯己孑然枕手背燈而臥。這正是夢回現(xiàn)實,一切皆空的凄傷境界。“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蟬》),一顆滿懷希望的心靈,不堪承受屢屢挫折、失望的打擊,只能發(fā)出無力的哀嘆。人生如夢,到頭來,一切煙消云散,唯有悲傷而已,詩人對這種不幸的人生感驗是極其敏感的。“玉盤迸淚傷心數(shù),錦瑟驚弦破夢頻”(《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 其二),那倍受風雨摧殘的牡丹亦令詩人悸顫不已!這是同樣的意境,抒發(fā)的是同樣的情懷。“如何匡國分,不與夙心期?”(《幽居冬暮》),命運給于詩人的,只有無限的悵恨!盡管晚年的李商隱在“追憶”“華年”時,仍然念懷著“望帝春心”,但其“惘然”的凄傷之情是掩抑不住的,“古來才命兩相妨”(《有感》),詩人的悲劇歸宿是無奈的,那么,我們從全詩的最后四句看到一個頹傷的李商隱則不是臆想了。“恍惚無倪” 的“惘然”,“獨背寒燈”的寂落,末嘗不是詩人對自己如夢的一生 “追憶”后的凄傷總結(jié)。
“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崔玨 《哭李商隱》)李商隱的一生,是力圖有為而終歸無望的一生,基于“我本系王孫”的思想,他 “引錐刺骨”,發(fā)奮努力,希望“不慚于先輩”(《上河南盧尚書狀》);而“安危須共主君憂”( 《重有感》)的忠良思想和封建知識分子“達則兼善天下”的普遍理想心態(tài),又使他抱有“欲回天地” 的宏圖大志。但是,生活于江河日下的晚唐社會,掙扎于反復(fù)無常的朋黨之爭,其于家于國的理想和抱負都必然地伴隨著“才命兩相妨”的不幸際遇而化為泡影。李商隱的悲劇促成了其復(fù)雜的思想情懷,體現(xiàn)于筆端,則是執(zhí)著的追求、希望與無可奈何的失望、凄傷無法開釋地絞織在一起。可以說,這首詩便是李商隱千頭萬緒、難以暢抒的人生況味的一種朦朧曲隱的表現(xiàn)。詩中的各種境界,蘊含應(yīng)是十分豐富的,不可句句坐實,否則自然會象何焯那樣,感到“上下失敘”,難以圓說全篇。
這首詩的寫作是很有特色的。在體裁上,通篇合韻而僅有一聯(lián)對偶(“恍惚無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斷還連”),似律非律,似古非古,這種形式是極少見的,可見詩人善于別開生面。全詩以夢中仙境造意抒懷,用筆迷離奇幻,概受李賀詩風影響。但李賀詩“于章法每不大理會”(黎簡 《李長吉集評》),而李商隱的謀篇卻體現(xiàn)出工謹?shù)奶攸c。這首詩用“初夢”、“旋成”、“少傾”、“逡巡”、“瞥見”、“亦逢”、“覺來” 等時間性詞語連綴意境,使得全篇敘述性突出而脈絡(luò)清晰,且詩中各“境”聯(lián)系緊密,則章法不亂。李商隱詩曲婉隱晦,蘊深寄遠,這首詩在這方面也較有代表性。這首紀夢之作,設(shè)境造意過于迷幻而近晦澀,但也正因為這種無法指實而更適于“意會”和“感受”的形式,使得全詩最大限度地包蘊和曲盡了詩人一生復(fù)雜無緒的思想情懷,這形式對內(nèi)容的最佳“投合,”恰是詩的妙處所在。張采田說:“此詩本事未詳,語太迷幻,故閱者不見其佳處。”(《玉溪生年譜會箋·李義山詩辨正》)一味追究 “本事”,自然只見 “迷幻”,不見曲蘊,這未免有遺珠之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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