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
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王維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離鄉背井,孤身在外,總是要懷念親人的,而每逢節日,這種懷念之情尤其強烈。凡是曾客居他鄉,遠離親友的人,都有過這種情感體驗。可以說,這是人們在特定環境下一種較為典型的心態。
牛李黨爭,李商隱深受其害。被誤解的苦惱,仕途的困頓,使商隱耿耿在心,一生難以釋懷。轉眼九九,一年一度的重陽節來到了,旅途勞困的商隱執樽獨酌,萬般思緒一起涌上心頭……
“九日樽前有所思”,商隱此時在想什么呢?“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記得那也是一個重陽佳節,自己與恩師令狐楚在一起飲酒賞菊。那是一個多么暢心快意的日子啊!遍地輕霜,潔白的菊花擁廊繞階,吐蕊溢香。令狐楚禮賢下士,以誠相待,彼此胸懷坦白,一如霜菊。和他在一起飲酒賞菊,這美好的時光實在太令人難忘了。“山翁”,程夢星《李義山詩集箋注》:“山公,山濤也。《晉書》 濤所甄拔人物,各為題目,時稱 《山公啟事》,以比令狐楚為宜。”李商隱以山濤比附令狐楚,譽其獎掖后進,甄拔人才之美德,暗寓敬重、贊美之意。的確,令狐楚于李商隱是有厚恩的。還在李商隱弱冠無名的時候,令狐楚就慧眼識英才,有意將他留在身邊,令其與自己的孩子一起攻讀詩書,演習文章。體恤關照他,無異于親人。令狐楚赴鄆州任節度使的時候,甚至還給李商隱一個節度使巡官的職位,帶他同往。在鄆州,人們常可看到,新來的節度使身邊總有一個白衣少年在左右侍奉。“每水檻花朝,菊亭雪夜,篇什率征于繼和,杯觴曲賜其盡歡。委曲款言,綢繆顧遇”(李商隱 《上令狐相公狀》)。由于有令狐楚的厚愛與資助,開成二年,李商隱終于金榜題名,榮為進士。對令狐楚“培樹孤株”之恩,“騫騰短羽”之德,李商隱表示“碎首糜軀,莫知其報效” (《上令狐相公狀·五》)。“士為知己者死”,他怎能不銜恩圖報,以示心跡呢?遺憾的是,他及第不久,令狐楚便棄世而去了。令狐楚死后,李商隱如失巢的孤雁,飄泊無依,再無定所。其后(開成三年),他娶當時被認為是“李黨”的王茂元之女為妻,無意中犯了“牛黨”之大諱。“背恩”、“無行”、“去牛就李” ……一時間詆詬之聲,不絕于耳。商隱有口難辯,不勝冤抑,然終無可奈何。令狐楚之死,與王茂元聯姻,成為李商隱政治生活中的雙重不幸。從此,令狐與他日漸疏遠。他在黨爭夾縫中,飽受擠壓之苦,再無一天舒心日子。時逢重陽,念及舊事,他怎能不心緒騷動,感慨萬分呢?
“霜天白菊繞階墀”,令狐楚素愛白菊,所居之處,必有白菊相伴。當時劉禹錫曾有“家家菊盡黃,梁國獨如霜”(《和令狐相公玩白菊詩》)詩敘其事。詩人選取“霜天白菊”這一與思念之人有密切聯系的典型性景象,追憶出自己當年與恩師飲菊,綢繆顧遇的歡樂情境,將思故念舊之情,感恩戴德之意,巧妙地融入菊花,融入這滿階氤氳之中了。
“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恩師棄世,一去十年。黃泉路遠,音信杳然。“十年生死兩茫茫”,再無恩師夤夜秉燭,評點文章;再無水檻花朝,菊亭雪夜,杯觴間的朗朗笑聲;也再無恩師在仕途上的有力舉薦……留給自己的,只是重陽節獨酌的孤寂、惆悵和沉重的思念。詩人寫到這里,是很動感情的。令狐楚死后,他曾做祭文,其中有 “送公而歸,一世蒿蓬” 之句,此語不幸而言中。令狐楚之死,對他來說如泰山崩坍、失去傍依,再無仕進之望,只能一世在野了。
隨著詩人思緒的流動跳躍,五六兩句,筆鋒驟轉。由對令狐楚一往情深的思念,一變為對令狐綯的怨望與譏刺。
“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漢書·西域傳》:大宛“俗耆酒,馬耆目宿。漢使采蒲陶目宿種歸。天子以天馬多,又外國使來眾,益種蒲陶目宿,離宮館旁極望焉。”栽苜蓿,以移種苜蓿喻提拔人才。李商隱借此感嘆令狐綯不像他父親那樣薦賢舉能,重視自己。“楚客”,大中二年,桂州刺史鄭亞被貶官,李商隱不得不離開鄭亞幕,買棹北歸。身在楚地,故自比楚客,其中正有楚客行吟澤畔,以屈原自況之意。“江蘺”,蘼蕪。屈原 《離騷》:“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蘺。”指芳草變得不芳,暗喻令狐綯不肖其父。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郎君”,《唐摭言》:“義山師令狐子公 (楚),呼小趙公(綯)為郎君。”“官貴”,令狐綯在大中二年拜考功郎中,知制誥,充林學士。“施行馬”,在門前設置行馬,阻止人騎馬通過。行馬,用木頭交叉,中有木橫貫之具。“東閣”,《漢書、公孫弘傳》:“開東閣以延賢人。”這里是說,從前令狐楚象漢相公孫弘開東閣納賢那樣熱情接待我,現在令狐綯門下卻是壁壘森嚴,獻技無望了。這既是怨望之言,也是反激之語。
細考全詩,“九日樽前有所思”一句,乃全詩之樞紐。特別是一“思”字,如一縷金線,將詩的意脈燦然勾通。從前四句看,“思”是思前——追憶令狐楚提攜自己的知遇之恩,思得很甜,很忘情。從后四句看,“思”是想后——憂慮令狐綯刻薄寡情,阻塞自己的仕進之路,想得很苦、很惆悵。詩人思前想后,“追思其父,深怨其子”(馮浩 《玉溪生詩集箋注》)。可見,此時他的心境是多么復雜。
吊古往往是由于傷今。大中二年,鄭亞貶官,李商隱離開桂州幕府,乘舟北上,另尋寄身之地。此詩吟于重陽,成于旅次,雖叨念先恩,盡訴怨望之情,但干謁之意仍隱隱在。李商隱有沒有借追頌令狐楚之賢達,去打動令狐綯,以期消彌前嫌、重修舊好之心呢?這個問題,也許只有他自己能夠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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