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如微霰下前池,風過回塘萬竹悲。
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
悠揚歸夢唯燈見,濩落生涯獨酒知。
豈到白頭長只爾,嵩陽松雪有心期。
李商隱 “善于把一些最足以表現寂寥冷落的客觀事物和孤凄索寞的主觀心情這兩者融合起來,塑造成為朦朧恍惚的意境。” (吳調公 《李商隱研究》 第二章) 這首詩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之一。詩作于洛陽崇讓坊王茂元故宅。王茂元是李商隱的岳父,曾官涇原、河陽節度使,于會昌三年(842)九月病逝。張采田在 《李義山詩辨正》 中說:“結與 《無題》‘人生豈得常無謂,懷古思鄉共白頭’ 相合。詩有 ‘歸夢’ 字,豈大中二年 (848) 秋自荊、蜀歸自洛中作耶?”所說大致不差。詩題是 《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按理應當描寫宴會間的歡樂氣氛,但詩人卻避而不寫席間情形,只將環境所見和個人身世之感攝入筆端,情景融會,表現出凄冷、感傷的情懷,讀來悲婉動人。
詩的前兩聯寫宴會時詩人對環境的感受。首聯 “露如微霰 (音xian,小雪珠)下前池,風過回塘萬竹悲。”那迷濛的秋霧因為天冷而凝結成水滴,象小雪珠一樣紛紛下落到前面的水池上;此時秋風又吹來,曲折的水塘邊萬竹叢中好象在發出悲鳴。這兩句,前一句就視覺言,后一句從聽覺言,在目接耳聞中,到處是一片使人生悲的情景,詩人的心境可想而知。“風過”句還用擬人化手法,把竹子寫得好象富有感情,從它的悲鳴中,可以感覺到詩人心靈的顫抖,確定了全詩的基調。頷聯“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前一句承“露如微霰下前池”而來,從紛紛飄落的秋霧中,作者感到人生的聚散無常(“浮世”,即 “浮生”,指人生。“浮”,言其無定),言外之意,流露出作者多年來天涯漂泊之苦。后一句承 “風過回塘萬竹悲”而來,由于西風凄緊,不僅竹子發出悲鳴,那池塘中的紅艷的荷花也凋零散落了(“蕖”,“芙蕖” 的簡稱,就是荷。“離披”,散落),一片衰敗景象,襯托出作者心中的感傷無限。這兩句用 “本來”、“何事” 四字,在轉折中又作遞進,使凄切傷感情緒步步加深。并且“紅蕖” 句以問句出之,加強了表情作用,突出了作者內心的凄涼之苦。這四句化用了宋玉《九辯》 中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 的詩意,看來似乎重在寫景,但從露下前池、風過竹悲、紅蕖離披等“寂寥冷落的客觀事物” 中,讀者不難感受到詩人的“孤凄索寞的主觀心情”,收到了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司空圖 《詩品》)的效果,體現出含蓄深婉而又略帶朦朧恍惚之美。
后兩聯著重寫對個人身世的感嘆。頸聯“悠揚(即長) 歸夢唯燈見,濩落 (即“廓落”,空虛無聊之意。“濩”音hu) 生涯獨酒知。”兩句重在抒情,但作者的感情卻是從具體的景象中自然生發出來的。當時,詩人的妻子住在長安,自己早就想歸去與家人團聚,但是至今未能實現,只有在夢中相見而已。金圣嘆說:“ ‘唯燈見’者,正作夢時,旁無一人,獨有燈照也”( 《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這三字中,自身的孤獨,境況的凄涼,夢醒后的傷感,皆于言外見之,表現了深沉的思家之念。“濩落” 句則側重表現仕途蹭蹬的失落感。詩人早年曾是一個很有抱負,渴望一展所長,對國家作出貢獻的人,這從 《安定城樓》“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的詩句中可以看出,但終于坎不遇,半生蹉跎,到處漂流。為了慰藉這種空虛寂寞的情懷,只有飲酒。“ ‘獨酒知’ 者,愁在胸中,酒常入來,與之親處故也”(同前)。這三字中,表現出詩人知音難遇、無人賞識的苦悶。這一聯分別從思家難歸、理想落空兩個方面來發抒感慨,高度凝煉,極富包容性,而且描寫真切生動,“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梅堯臣),堪稱佳句。尾聯“豈到白頭長只爾?嵩陽(“嵩陽”,嵩山南面) 松雪有心期(“心期”,兩心相許)。”兩句一問一答,是詩人長期郁結著的苦悶感情的發: 難道就永遠這樣 “唯燈見”、“獨酒知” 地生活下去嗎?我與嵩陽的松雪已經兩心相許,還是早些歸隱吧。嵩山在河南登封縣北,詩人原籍河南沁陽,后來遷居榮陽,皆在嵩山附近,此以“嵩陽” 代指家鄉。“松雪”二字,表現出詩人高潔的情懷,流露出不愿隨波逐流、與世沉浮的思想,是自己心跡的剖白。全詩到這里自然作結,詩人的羈旅之愁、離索之苦、失望之感和歸隱之趣,被表現得委婉深曲,感情起伏宛轉,語語扣動讀者的心弦。
全詩雖然沒有正面寫宴會間的情形,但從通首的字里行間,已經隱隱透露出了這次宴會的凄冷和沉悶。這次宴會的地點是在“崇讓宅”,那么設宴的必是王茂元諸子。據葉蔥奇 《李商隱詩集疏注》 說:“茂元諸子對商隱并不十分關切……所以五六二句語帶憤激。換句話說,即自己的流離落拓絲毫無人關懷。結二句說焉能這樣遭人冷落、獨抱憂煎地過到年老呢?我早就想拋開一切,歸隱鄉園了。這兩句表面是自行排解的話,是消極話,其實仍是一時憤激之詞。”這也許正是作者不愿正面描寫席間情況的重要原因。由此,我們仿佛看到詩人在席間時,那種中心悲傷而又不得不強為言笑的痛苦情景。詩中未寫宴會,而宴會情景卻可于言外得之,這是作者命意深婉、用筆巧妙之處。從結構上看,前四句起得自然,分句承接;后四句是在前四句基礎上的深入和發揮,頸聯宕開一筆,從描寫宴會環境轉到發抒感慨,尾聯結束時又照應篇首,層層推進,一氣渾成,顯得細針密線,結構精嚴。這些,對于表達作者難以言說的、深沉郁悶的感情,起了很好的配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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