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
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
心斷新豐酒,銷愁斗幾千?
這首五律,是詩人晚年自傷身世的詩作,寫于大中十一年(857)冬季。這年詩人四十六歲,第二年便因病去世了。
由于中國封建社會的商品經濟很不發達,文人的自身價值主要靠仕途的窮達來顯示,而宦海風波,人事升沉,實在難以逆料,才高者未必得意,志大者往往蹉跎,這就使得抑郁牢騷之感,成為歷代才志之士吟詠不絕的主題。李商隱因卷入牛 (僧孺)、李(德裕)黨爭的漩渦之中,不但自身偃蹇不遇,更眼見許多親朋好友迭遭斥逐,比一般文人更多悲憤寂寥,內心的痛楚格外深重尖利,此詩就是悲悼身世、傾訴郁憤的血淚之作。
“凄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本聯抒寫行旅的閑愁。按詩意解,兩句為倒裝,大略云: 于天寒歲暮時節,飄泊在江南水鄉,詠誦前賢的名詩《寶劍篇》,不禁使人倍覺凄涼。“羈泊欲窮年”,乃行旅累況的寫照。“羈泊”,表明是在水鄉飄零,以舟為家;“欲窮年”,快到年末。有人將 “窮年” 解作累年、終生,則本句意謂漂泊生涯將要延續終生,亦通,但不夠切實。作此詩時,李商隱正在揚州任鹽鐵推官,奉公務去江東巡查,隆冬猶在行旅之中,故“窮年” 作“年光將盡” 解更為貼切。“凄涼寶劍篇”,乃孤寂心理的吐露。《寶劍篇》,唐初郭震 (字元振) 的詩作,又名《古劍篇》,是以詠寫出土的古劍寄寓志士的感慨。據載,郭震 “昔于故鄴城下得異劍,上有古文四字云 ‘請竢薛燭’,因作 《古劍歌》。”他為人任俠使氣,受到武則天召見,“上《寶劍篇》,后覽嘉嘆”,可見其詩極富感染力。詩中云:“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岳邊。雖復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既有失意的傷感,又有不甘塵埋的雄心。歲暮天寒,孤舟夜泊,此時此地讀到 《寶劍篇》這樣的詩作,怎能不激起詩人的滿腔慨嘆?更何況,作 《古劍篇》 的詩人終得君臣遇合,而自己終身困頓,晚來猶滯留外鄉,怎能不格外使人黯然傷神?“凄涼”即是指原作感慨蒼涼的基調,更是指讀 《寶劍篇》 時的凄涼心境。自然,本聯也可按原來的句序理解,即讀《寶劍篇》 引發的感觸,使詩人不由得聯想到自己的處境,但是,如果在一般情況下讀到 《寶劍篇》,未必會產生那樣強烈的感染;按倒裝句序讀,先描摹孤寂羈旅的行次,突出特定的時空處境,再點明讀 《寶劍篇》 的心緒,似更允洽。
“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本聯緊承上聯,抒寫仕途的困頓,大略云: 歲末寒夜,風雨不止,自身猶如一張黃葉,在水鄉輾轉飄零;權貴之門,徹夜笙歌,對失意之人的困苦,竟似毫無覺察。“黃葉仍風雨”,以寒冬細雨中的江南落葉,比擬自己晚歲飄泊的凄苦生涯。一個“仍” 字,表明 “黃葉”屢受風雨摧殘。那淅淅瀝瀝的連宵冷雨,雨中瑟瑟發抖的離枝黃葉,以孤苦冷寂的意象,生動地狀寫出詩人飽受磨難的際遇,也披露了詩人惆悵落寞的心緒。但詩人的雄心并未完全冷卻,在惆悵落寞之中,含有沉郁不平,“青樓自管弦”就是對仕宦通達的權貴之家的諷諭。“青樓”,華美閎麗的樓閣,指豪門所居之處,曹植 《美女篇》 有“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句,渲染出權門豪族的威勢。“管弦”,宴樂的笙歌;“自管弦”的“自”字,表明權貴之士對貧寒之士毫無顧恤之情。達者自達,窮者自窮,“笙歌”者自 “笙歌”,“羈泊”者自 “羈泊”,兩相對照,余韻無窮。“自管弦” 與 “仍風雨”,既是人我對比,以他人的顯達反襯自己的失意;也是人天對比,以有知覺的人世同無意識的自然界對比,暗含著人世間比大自然更加冷酷的用意。“仍” 字之中,含無限悲涼;“自” 字之中,蘊無限辛酸。前人早已注意到二字迭用之妙,紀昀即評曰:“‘仍’ 字 ‘自’ 字,多少悲涼。”薛雪云:“李義山 ‘青樓自管弦’ ……之類,未始非無窮感慨之情,所以直登老杜之堂。”這一對比,也與前聯征引的典故作了對比,意謂撰寫 《寶劍篇》 的郭震終于得到君王的重用,同樣有 “遭棄捐” 感慨的自己卻困頓如昔,手捧前賢詩篇,耳聽艙外風雨,不由得令人頓生感慨: 人生在世,因何竟會有那樣多的不平?恰如前人所評:“凄涼羈泊,以得意人相形,愈益難堪。風雨自風雨,管弦自管弦,宜愁人之腸斷也。”(姚培謙 《李義山詩集箋注》)實際上,此聯所寫的身世之感,正是前聯 “凄涼”心境的具體鋪敘。
“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本聯抒寫交游的零落,大略云: 近期與我交好的師友,都受到澆薄世俗的詆毀;過去與我交定的師友,又都與我產生了隔閡。這實際是以知交的稀少,進一步渲染身世的寥落。查李商隱生平,由于陷入牛李黨爭的漩渦,成為政壇擠軋的犧牲品,竟至潦倒終生。他先是師事牛黨的令狐楚,并在令狐楚之子令狐綯的幫助下考中進士;但在令狐楚死后,卻改投屬于李黨的王茂元,并成為王門女婿,這在牛黨看來實在是背恩負義,尤其遭到令狐綯的忌恨。李商隱初入仕時,李黨掌權,但不久便因母喪家居,數年后復出,李黨失勢,牛黨執政,他先后歸依的鄭亞、李回都遭貶斥,他自然也迭遭坎坷,偃蹇不遇。政壇風云的打擊,不但是詩人一生困頓的原由,也是本篇構思的基點。前人早已有見于此,何焯評曰:“因令狐責其薄,不之禮,故有是篇。”詩中的 “新知”、“舊好”云云,自與黨爭有關,何又評曰:“‘新知’ 指茂元,‘舊好’指令狐。”馮浩注曰:“‘新知’謂婚于王氏,見 《寓月》。‘舊好’指令狐”。張采田注曰:“‘新知遭薄俗’,謂鄭亞、李回輩;‘舊好隔良緣’,謂子直。”以上評注,看出詩意與牛李黨爭的關系,是可取的,但對“新知”的解釋,只溯及詩人入仕之初,離作此篇時已過十余年之久,似有些牽強,故《李商隱詩歌集解》 加按云:“‘舊好’指令狐綯無疑,‘新知’ 則較難于指實。以 ‘遭薄俗’之語推之,似指大中以后與義山有交誼之諸失勢者。”如果說上聯是對首聯的承接,本聯便是對上聯的承接,將“仍風雨”者與 “自管弦”者的對立,具體化為 “新知”、“舊好”的不同遭際。自身際遇已如飄落于“風雨”之中的 “黃葉”,再加上知己難逢,故交云散,凄涼之外又添孤苦,人生的困頓,真是無以復加了。失意的悲憤,讀之溢于紙表。詩人同期所寫的其他詩作,也多抒寫這種孤寂之感,詩人當時的心境,由此不難想見。如題贈之作云:“昔歲陪游舊跡多,風光今日兩蹉跎”(《寄在朝鄭、曹、獨孤、李四同年》);“浪跡江湖白發新,浮云一片是吾身”(《贈鄭讜處士》)等,追昔撫今,無限感慨。連紀游之作,也刻意狀寫孤寂清冷的景物,曲折地透露詩人的情懷,如 “虎丘山下劍池邊,長遣游人嘆逝川……一自香魂招不得,只應江山獨嬋娟”(《和人題真娘墓》);“碧煙秋寺泛湖來,水打城根古堞摧;盡日傷心人不見,石榴花滿舊琴臺”(《游靈伽寺》);“只得流霞酒一杯,空中簫鼓當時迴;武夷洞里生毛竹,老盡曾孫更不來” (《武夷山)等,無不 “反映出詩人晚年的孤寂感”(參見楊柳《李商隱評傳》)。這種孤寂感,實際是更深層的失意感慨。但對造成自己孤寂情境的兩類人,詩人實懷有不同的感情。對同自身一樣困頓,備嘗“遭薄俗”之苦的“新知”,是惋惜和懷念,也隱含著不平與激憤;對逢時得意“自管弦”,與自己已經“隔良緣” 的 “舊好”,則是揶揄和訣絕,也隱含著郁怒與譏刺。不論從詩意的引申和字面的照應看,本聯都與上一聯有緊密的關系。
“心斷新豐酒,銷愁斗幾千?”本聯總結全篇,抒寫難解的煩憂,大略云: 而今自己身滯外鄉,不知何時才能重返京都,在新豐喝上幾杯美酒,排解此生郁積的煩愁。“心斷”,念念不忘;“銷愁”,借酒解愁。“新豐”,縣名,治所在臨潼東北,為中原入長安必經之處。系念京師,實是寄意仕途;渴望喝上新豐酒,實是期望此生得到君王的賞識。但“銷愁斗幾千”?以疑問作結,猶言此生余年,不知能否飲上新豐酒了;又好似說,即使能喝上新豐酒,也不知能否銷盡煩愁。總之,是對前途失去信心。如果說前幾聯還多少有些企求,本聯似乎轉入徹底的失望。正如前人所評:“夫新知既日薄,而舊好且終睽,此時雖十千買酒,也銷此愁不得,遑論新豐價值哉!”(姚培謙《李義山詩集箋注》)除字面義外,本聯還暗引唐初馬周發跡的典故。史載,馬周“西游長安,宿于新豐逆旅,主人惟供諸商販而不顧待周,遂命酒一斗八升,悠然獨酌,主人深異之。至京師,舍于中郎將常何家,為何陳便宜二十余事,皆合旨。太宗即日召與語,尋授監察御史。”可見 “新豐酒”不僅是銷愁解憂的酒,也是揚才顯志的酒,難怪詩人要 “心斷” 于此,而懷疑自己能否得飲了。當馬周 “悠然獨酌”之際,該有幾多對世俗的蔑棄、幾多對榮辱的淡漠!如此氣度,怎能不令詩人 “悠然”而神往,在念及個人窮達時,憶及當朝的這位先賢呢?不過在“銷愁斗幾千”的疑問中,又暗含著先賢風致可慕,本人難逢其遇的悲涼,與其說是不甘寂寞的向往,不如說是無可奈何的嘆息,正如《李商隱詩歌集解》按語所云:“二句謂盼以新豐美酒銷愁而不可得,兼寓己之不能如馬周終得君主賞識。”
本詩構思奇巧,內容閎富,幾十年的仕途滄桑,一重重的難言心事,在短短一首小詩中既幽微曲折又淋漓盡致地抒發出來,實在極見工力。尤其是首尾暗引當朝前賢的軼事,用終得君王重用的前賢之幸運與本人之際遇作比,突出了坎坷飄零的身世之感。時乎?命乎?詩作發出悠長而深沉的慨嘆,撥動著后世讀者的心弦;一個懷才不遇的志士形象,生動地展現在讀者眼前。對這一構思特點,歷代研究者多有評說。馮浩箋云:“引國初二公為映證,義山援古引今皆不夾雜也。不得官京師,故首尾皆用內召事。”張采田箋曰:“不能久居京師,翻使窮年羈泊。自斷此生已無郭震、馬周之奇遇,詩之所以嘆也。”《李商隱詩歌集解》 亦云:“首尾用事,貼切自然,畫出才士書劍飄零、英俊沉淪風貌,末聯尤不露痕跡。”
但是,對全詩的基調,在理解上尚有分歧。引終得顯達的前賢作比,究竟是為激勵自己的雄心,還是為反襯自己的落寞?有人認為“雖自傷身世,而字里行間,仍見勃郁不平之氣”(《李商隱詩歌集解》)。但更多的評者,認為詩中表現的乃是傷悼難堪之情:“凄涼羈泊,以得意人相形,愈益難堪” (姚培謙 《李義山詩集箋注》);“情甚難堪”(屈復 《玉谿生詩意》)。細味全篇,調子不是漸趨高昂,而是漸趨消沉。篇首引郭震的典故,主要用意在于用前賢的顯達映襯自己羈泊水鄉的困頓,但還多少有不平和憤懣,故第二聯以“青樓自管弦”作了些許譏刺;篇末引馬周的典故,則側重以其未遇時的曠達,來與自己窮愁潦倒的心緒作比,雖略有對前賢胸襟的追慕,而更多對個人命運的傷懷。蘊無限慨嘆之意的篇末疑問,表明詩人對自己的前途已不再懷有出現轉機的奢望。全詩的主旨,自然并非功業難成的傷感,而是世俗澆薄的郁憤。第三聯,是理解全詩的關鍵。
“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句意是指黨爭對個人命運的影響。由于立意醒豁,毫不掩飾,似乎有失“溫柔敦厚” 的詩旨,頗遭前人疵議。紀昀即評曰:“芥白謂 ‘舊好’句疵,余謂 ‘新知’句亦露骨。此詩累于此二句。”(見《李義山詩集輯評》)但這兩句詩,詩人乃據實而書,非不能曲為之說,實在是無意宛轉蘊藉。由于一生受累于黨爭,涉言及此,詩人的滿腔積憤極欲一吐為快,故著意抒寫得直露爽捷,以求淋漓恣肆、快心悅志。這樣的寫法,其實無可指摘。前人已有為之申辯者:“‘新知’、‘舊好’句法,老杜及名家集中多有之,此乃一篇之主意,而謂之疵累露骨,誠非末學所曉。”(張采田 《李義山詩辨正》)但這兩句詩的好處,并不在于學習老杜及其他名家,而在于感情的深摯濃烈。這種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抒情方式,梁啟超名之為“奔迸的表情法”,認為它是比含蓄蘊藉更高一格的審美范疇:“凡這一類都是感情突變,一燒燒到 ‘白熱度’,便一毫不隱瞞,一毫不修飾。照那感情的原樣子,迸裂到字句上。講真,沒有真得過這一類了。這類文學,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劈不開——至少也是當他作出這幾句話那一秒鐘時候,語句和生命是迸合為一。這種生命,是要身歷其境的人自己創造。所以這一類我認為是情感文中之圣。”(《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這兩句詩,便是作者生涯的寫照,生命的迸裂,是詩人和著血淚寫下的肺腑之語。理解了這兩句詩,理解了黨爭與詩人一生的關系,理解了詩人于日暮天寒、夜雨瀟瀟的行旅舟次何以會寫下這首小詩,才能真正把握本詩的基調和主旨。詩人詠寫的是大自然的風雨,更是人世的風雨,是滴落在詩人心田,抽打著詩人靈魂,令詩人的心靈陣陣顫栗的凄風冷雨!固然,詩作缺乏亮色,詩人的心似乎冷縮了,但并不因此缺乏強烈的感染力。實在說,出乎真情的悲憤凄清,遠比故意矯飾的豪邁慷慨更具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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