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東日出天西下,雌鳳孤飛女龍寡。
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遠甚蒼梧野。
凍壁霜華交隱起,芳根中斷香心死。
浪乘畫舸憶蟾蜍,月娥未必嬋娟子。
楚管蠻弦愁一概,空城罷舞腰支在。
當時歡向掌中銷,桃葉桃根雙姊妹。
破鬟倭墮凌朝寒,白玉燕釵黃金蟬。
風車雨馬不持去,蠟燭啼紅怨天曙。
這是燕臺詩的最后一章,標題“冬”,也是四首中寫得最為絕望的一首。開端“天東日出天西下,雌鳳孤飛女龍寡”,只兩句,就寫盡了萬古以來人世間的無常與缺憾的深悲。首句“天東”、“天西”是何等鮮明的對比;才日“出”便日 “下”,是何等匆遽的無常。孟子曰:“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而這句詩所給我們的感受,則是方見其生即見其死,如此強烈不稍假借地展示著俯攫向人間的無常的巨靈之掌,這是多么使人恐懼戰(zhàn)怖的一種認知。李白 《擬古》詩云:“長繩難系日,自古共悲辛?!睋]戈的魯陽,追日的夸父,寫下了千古以來在無常中作絕望之掙扎者的悲劇。義山這一句詩的“天東日出天西下”,就是把這一絕望無常的自古悲辛表現(xiàn)得極鮮明具體的七個字。在中國詩中,寫無常之哀感的作品很多,而寫得如此簡截具體使人震撼的,則并不多見。而義山這句詩的好處,更在其與標題“冬”字的一種相關連的呼應?!疤鞏|”、“天西”、“日出”、“日下”,一日之遲暮如此,一歲之遲暮亦然,那是所有光明溫暖和生機的終結的消逝,義山這一句的七個字,強烈地使人感受到了生命無常的絕望的深悲。而次一句的“雌鳳孤飛女龍寡”則強烈地使人感受到人生永無圓滿之日的缺憾的極恨?!按气P”與“女龍”,義山于此又用了另一種強調的對比手法。“雌”與“女”是性別之相同,“鳳”與“龍”是種類之相異,鳳之雌者既孤飛,龍之女者亦長寡,這種異類而共命的不幸,正顯示著世間所有不同族類的共同的憾恨。于是這種缺憾乃不復為某一特殊之不幸,而成為千古有生命者之共同的不幸,因而下面義山就更切近地寫出了有生之物中的屬于人類的悲?。骸扒嘞资幌嗤弥羞h甚蒼梧野?!敝禚Q齡注引《古今樂錄》 云:“神弦歌十一曲五曰白石郎,六曰青溪小姑,‘青溪白石’正指此也。”按 《青溪小姑曲》云:“開門白水,側近橋梁,小姑所居,獨處無郎。”又 《白石郎曲》 云:“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蔽覀兛?《青溪曲》 中所寫的水側橋邊表現(xiàn)得是何等的風神;而《白石郎曲》中所寫的“積石如玉,列松如翠”更是何等堅貞秀美的資質。世果有如此獨處的小姑與如此絕艷的郎君,固真當永結為同生并命之侶伴,然而義山卻在“青溪白石”之下用了 “不相望”三個字,遂使原當屬于同生并命之侶伴終生暌隔永無相見之日,所以下面遂更承接了一句:“堂中遠甚蒼梧野。”姚培謙注引 《禮記·檀弓》 云:“舜葬于蒼梧之野,蓋二妃未之從也?!彼磁c娥皇、女英二妃死生離別之事在中國文學中一向被目為最具代表性的悲劇故事,其原因約有以下數(shù)端: 一則人間之離別恨事原可分為生離與死別二種,或則萬里相思,或則終生抱慟,而舜與皇、英二女之離別,則是從生離轉為死別的兼有雙重性質的悲??;再則舜葬于九疑之山,李白 《遠別離》云:“九疑聯(lián)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贝斯聣炞援斨傅鬯粗畨灒腔?、英二女與帝舜之離別乃不僅由生離轉為死別,更且孤墳野葬,并其埋葬之地亦復不可確知,人間憾恨,孰甚于此!三則 《述異記》云:“昔舜南巡而蒼梧之野,堯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與慟哭,淚下沾竹,竹上文為之斑斑然?!崩畎?《遠別離》 又有句云:“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比欢酱ú桓?,竹淚長存,則此死生離別的永恒的隔絕失落之慟乃真將亙古而不滅矣。是義山所用“蒼梧野”三字,原來乃深含有如許悲苦絕望之情在。然而義山又于其上著以“堂中遠甚”四字。“遠甚”者,謂其隔絕之遠尤有過之也。于是帝舜與皇、英二女之隔絕的悲劇遂重見于人世之畫堂中矣。李白 《遠別離》詩云:“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而韋莊 《浣溪沙》 詞乃云:“咫尺畫堂深似海。”是尋常人世之咫尺畫堂,其隔絕之苦真有甚于蒼梧之遠,而其離恨亦真有過于海水之萬里者矣。
在“青溪” 與“白石”不相望的隔絕中,其足以凍徹心魂的孤寂凄寒不言可知。故其下乃云:“凍壁霜華交隱起,芳根中斷香心死。”“壁”字自當是環(huán)堵四壁之意。所以張采田 《玉谿生年譜會箋》乃云:“凍壁句,點景?!逼湟馍w以為“凍壁霜華”乃冬日居室中之實景。而私意以為義山 《燕臺四首》 原非寫實之作,此句亦當不僅指現(xiàn)實之屋壁而已,而當指精神感情上一種孤寒隔絕的境界。用一“壁”字者,正取其環(huán)阻而隔絕之意,用一“凍”字者,則取其凄清寒冷之感。曰 “凍壁”,則詩人遂完全處于徹骨之凄寒的環(huán)鎖之中矣。而又曰 “霜華交隱起”,將此一閉鎖之凄寒更寫得如此悱惻迷離,而且真切如見。“交”者,寫霜華之濃密交雜;“隱”者,寫霜華之朦朧隱約;“起”字則寫霜華結壁之漸積漸厚。這是一種在凝靜幽美中逼人走向死亡之境界。在此境界中,乃更無有情之生命可以延續(xù)生存。所以下句乃曰:“芳根中斷香心死?!薄案弊种哺蔚扔腻?;“心”字之衷懷何等深切;“芳”字、“香”字何等美好芳醇。然而以如此美好的生命之根株乃竟然中斷;以如此芳醇之衷懷的心蕊,乃竟致死亡,若使美好之事物盡皆下場如此,則天下更有什么可以使人期待信賴的希望?故曰:“浪乘畫舸憶蟾蜍,月娥未必嬋娟子?!绑蛤堋鄙w指月而言?!爱嬼础闭?,畫船之意。“乘畫舸”而“憶蟾蜍”,諸家皆無解說。私意以為此蓋但為詩人之一種假想,原不必有什么出處故實。至于引發(fā)此種聯(lián)想之故: 一則舊傳有人曾乘槎至天河見牛女而后返,載《博物志》 及《荊楚歲時記》。既有人可乘槎而至天河,則安見無人可乘舟而至月宮乎?再則月光如水,流波似浪,“水”字正指如波之月光,水既“接天”,則乘此流波豈不正可直抵月宮?如誠然有畫舸可乘,則于明月之流波中,豈不真欲作直泛月宮之想,故曰 “乘畫舸”“憶蟾蜍”也。至于其上著一“浪”字,則虛枉落空之意,如虛語曰浪語,空信曰浪信,徒作泛舟至月宮之想,而實不可得,故曰 “浪乘畫舸憶蟾蜍”也。且也,縱使直抵月宮得見月娥,又果能如我所想象期待之美好乎?則又殊未可斷言者也。故曰 “月娥未必嬋娟子”也。從前我的一位老師曾寫這樣兩句詞說:“誰信今朝花下見,不如夙昔夢中來,空花今后為誰開。”是說所追求的夢想終于在現(xiàn)實中完全破滅之堪悲。至于義山此二句詩,則更有雙重之悲感在,一則此夢想原來就并無實現(xiàn)之可能;再則于未曾實現(xiàn)此夢想之前,固早已知其必歸于破滅之下場。人生而有此雙重悲感的認知,于是此封鎖于凍壁霜華中的心魂,遂更無溫暖復蘇之望矣。
繼之以“楚管蠻弦愁一概,空城舞罷腰支在”,則寫哀愁一例,妙舞終銷的悲慨。此二句中,曰 “管”,曰 “弦”、曰 “舞”,原該是何等歌舞歡樂的場面。然而無論其為“楚管”、為“蠻弦”,卻總是一概的哀愁,其所以然者,一則聽歌之人心中有愁,則無論其所聞者為管為弦乃全成為有愁之曲;再則,一彈三嘆,慷慨余哀,凡一切足以使人入耳動心的歌曲,原來就都含有可發(fā)人哀愁的因素在;三則,義山此句原來乃更象喻著有歡樂都虛惟哀愁永在的深悲,故有“愁一概”之言。至于次句的“空城舞罷”,舞而至于罷,固已是生命中一段美好活動的終結,其上又著以 “空城”二字,昔鮑照 《蕪城賦》 有句云:“邊風急兮城上寒,井逕滅兮丘隴殘,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則可哀者不僅為一人之舞罷而已,乃更含有千齡萬代同歸空滅之深哀。何況就此句之“空城舞罷” 四字之口吻言之,大似舞者縱然未罷之時,亦不過舞向空城而已,如此則舞罷是第一層可哀,城空是第二層可哀,未罷之前的舞向空城是第三層可哀。而義山卻于此重重的幻滅之后偏偏寫了 “腰支在”三個字。昔陸放翁有 《詠梅》 詞云:“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縱使賞愛無人,縱使生機都盡,然而惟梅花的一縷香氣,惟舞者的一段腰支,卻是抵死難銷的,雖然,縱有如此堅貞之資質,卻又終于抵不過人間冷漠與無常的磨損,此梅花之所以終于成泥作塵,舞者之所以終于空城罷舞。義山這七個字真是萬轉千回道盡了所有有情者的極恨深悲。既然一切美好的生命都無法逃免被磨蝕毀損的不幸,于是乃有下二句之“當時歡向掌中銷,桃葉桃根雙姊妹”的嘆息。歡樂之終銷,已是可哀之事,而更為使人感到無可奈何的乃是義山所用的“掌中”二字。擎向“掌中”,是何等珍愛的情意,然而歡樂之終銷卻并未嘗因此一份珍重愛惜的情意而能作稍久之延長。于此義山乃更著以一“向”字,于是歡樂乃竟向珍愛者之掌中眼見其銷亡矣。這是何苦可傷痛的事。至于所銷亡之歡樂的象喻為何?則下一句之“桃葉桃根雙姊妹”也?!豆沤駱蜂洝吩疲骸皶x王獻之妾名桃葉,其妹曰桃根,獻之嘗臨渡歌以送之?!痹谥袊娫~之作品中,桃葉桃根之典,一般多用之以為離別之象喻。如辛棄疾《祝英臺近》之“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吳文英《鶯啼序》之“記當時短楫桃根渡,青樓仿佛,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淡塵土”。無論其所用之字面為“桃葉”抑為“桃根”,而其為寫離別之情則一也。義山繼上句“歡向掌中銷”而承以“桃葉桃根”云云者,蓋亦取其與所歡離別之意也。至于義山之并列“桃葉桃根”,且標明白“雙姊妹”,其意實并不必指現(xiàn)實中之果有此一雙姊妹也。然而竟故作如此之說者,一則欲以之加強其美好可珍愛之感覺,著一“雙”字,乃人于直覺上彌覺價值之倍增;再則欲以之顯示銷亡之凈盡,縱有一“雙”之多,而竟無一個可以存留,終不免于雙雙失落之痛,故曰“桃葉桃根雙姊妹”也。此一“雙”字,用筆既重,致慨亦深,而銷亡失落之恨,乃真成無可挽贖者矣。
繼之曰:“破鬟倭墮凌朝寒,白玉燕釵黃金蟬?!比绯薪由厦娴摹皻g向掌中銷”來看,此二句所寫,自當為記憶中所歡者之容飾?!百翂櫋蹦藡D女髻形之一種。溫飛卿 《南歌子》詞有句云:“倭墮低梳髻?!眲t其髻形當有低垂欲墮的嬌慵之態(tài),所可想見者也。而義山又于其上著以“破鬟”二字,“破”者,殘破不整之意,如詞人所謂“云鬟亂”或“鬢云殘”者也。至于“凌朝寒”則當為清曉凌晨之意,而著以“朝寒”二字,一則可使凌晨的感受更為鮮明;再則言外亦有一份“羅衾不奈五更寒”和“樓頭殘夢五更鐘”的好夢難留歡會終銷的凄寒之感在。至于下面的“白玉燕釵黃金蟬”,則全從女子之飾物著筆?!鞍子裱噔O”與“黃金蟬”均為首飾,此二句自表面看來,若謂為但寫回憶中所歡者之容飾,自亦原無不可。而義山之佳處則在其恍惚之敘寫中別能引人象喻之想。其中,上一句“破鬟”之“破”字,雖為鬢云殘亂之意,而義山不用“殘”“亂”字樣,而用一“破”字,蓋“破”字不僅予人之感覺更為強烈鮮銳,且言外亦似更蘊有無限殘缺破滅之悲。更接以下面的“凌朝寒”三字,則以殘缺破滅之悲,當此五更凄寒之候,其意境與義山另一首《端居》 詩的“只有空床敵素秋”句頗為相似。當一切都歸于殘缺破滅之時,而欲以此空虛孤寂的哀痛之心,面對周圍的“朝寒或“素秋”所象喻的侵襲的寒意,這是何等難以禁受的悲苦,故此句乃于“朝寒”二字上著一“凌”字,《端居》詩乃于“素秋”二字上著一“敵”字,則其心靈所感受到的寒意的酷烈,抵御的悲辛,不言可知。至于下一句之“白玉燕釵黃金蟬”,除其字面所標舉的飾物之名以外,就感覺而言,“玉”字與“金”字所象喻的資質何等美好;“白”字與“黃”字所顯示的色彩何等鮮明。如果以之與上一句合起來看,則髻鬟雖破,朝寒雖苦,而金蟬玉燕之美質難銷,此亦為義山詩中常見之境界,皆以美好之資質面對折磨破損的深哀。如果從“白玉燕釵黃金蟬”的美好,來回看“破鬟倭墮凌朝寒”的殘破與寒冷,我們當更體會出義山此二句于表面字句所寫的髻鬟容飾之外的更深一層的意境。然而凡此種種,無論其所寫者為現(xiàn)實之情境,或者為非現(xiàn)實之情境,總之朝寒破夢,歡樂全銷,所剩下的只有淋擊在耳邊心上的一片風雨,以及以全生命燃燒垂淚的一支紅燭而已,而消逝的往昔,時空艱阻,則是永遠無法邁越的了。故曰“風車雨馬不持去,蠟燭啼紅怨天曙”也。如果以之做實解,則此二句蓋寫窗外之風雨凄寒,窗內(nèi)之紅燭啼淚的一種破曉前之情景。而義山用字之妙,乃于“風”字下著一“車”字,“雨”字下著一“馬”字。夫風雨狂驟,其所象喻者原當為摧傷與阻隔,而義山卻以其深情苦戀之心將原本象喻著摧傷阻隔的風雨,想象為突破阻隔的車馬,這是何等使人感動的想象。而義山又于其下接以“不持去”三字,是詩人雖有如此多情之癡想,而凡一切消逝破滅者終不復返,則縱使風之疾速如車,雨之奔馳如馬,然而終不能載此相思苦戀之人持之以赴其所思之地也。從如此風雨阻隔的現(xiàn)實,轉入如彼車馬奔馳的癡想,又從如彼情癡的狂想,再跌入如此終于無可沖破的現(xiàn)實阻隔之中。而長宵欲曙,燭淚啼紅,于是詩人所有的遂只剩了一份長隔永逝的沉哀了。晏殊《撼庭秋》詞有句云:“念蘭堂紅燭,心長焰短,向人垂淚?!比绻岩恢紵募t燭作為生命的象喻,則其以自己心血所煎熬出的一點光明之閃爍,不過都化成了點點泣血的紅淚,而步步走向死亡而已。而窗外的曙光,就正是蠟燭生命將終的訊號,故曰“蠟燭啼紅怨天曙”也。
詩人以“蠟燭啼紅怨天曙”一句為《燕臺》四詩之總結,從首章的“風光冉冉東西陌”之生意的萌發(fā),經(jīng)過多少深情苦戀的響往追求,纏綿往復,最后卻只落得一片啼紅的臨終的哀怨。義山這四首詩真是寫盡了宇宙間所長存的某一種長懷憾恨的心靈之境界。這種境界該是只可以相類似的心靈去感觸探尋,而并不可也不必以某一人或某一事加以拘限之解說的。最后我想用我從前寫過的一首小詩來作為本文的結束:
信有姮娥偏耐冷,休從宋玉覓微辭。
千年滄海遺珠淚,未許人箋錦瑟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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