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
劍棧風檣各苦辛,別時冬雪到時春。
為憑何遜休聯句,瘦盡東陽姓沈人。
自注: 沈東陽約嘗謂何遜曰:“吾每讀卿詩,一日三復,終未能到。”余雖無東陽之才,而有東陽之矣。
作者在唐宣宗大中五年(851)秋末到梓州(今四川三臺縣),在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府里工作。他從長安到梓州去時,他的連襟(跟他同娶王茂元女兒) 韓瞻,字畏之,設酒席送行。韓瞻的兒子韓偓,小字冬郎,這年只有十歲,在酒席上寫詩來送行。十歲的孩子會寫送行詩,所以一座的人都感到驚奇。作者走了以后,直到大中十年(856),作者跟著柳仲郢回到長安,追吟冬郎送他的詩句“連宵侍坐徘徊久”,覺得十歲孩子寫得很成熟。“老成”指成熟,沒有孩子氣。作者因此寫了兩首絕句寄給韓冬郎,酬答他的送行詩,兼送給韓瞻看。作者過了五年,才寫這兩首詩來酬答韓冬郎的送行詩,這時冬郎已經十五歲了。
先看第一首: 韓冬郎只有十歲,作詩送別,很快作成。“走馬”即跑馬。“走馬成”極寫詩作得快。當時給作者送行,在酒席上的人都不忍與作者分別,一直坐到香灰冷了,蠟燭燒殘了,還不想走,激動著離別的感情,寫出送別者的深情。接下去用“丹山鳳”的典故: 《山海經·南山經》:“又東五百里曰丹穴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雞,五彩而文,名曰鳳皇。”《詩 ·大雅·卷阿》:“鳳皇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正義》:“鳳凰之性,非梧桐不棲。”所以把鳳凰與梧桐并稱。但這首詩里不稱“梧桐”,卻稱“桐花。”按梧桐夏日開花,花小五瓣,色白帶黃。用 “桐花”既指夏日,又顯出花的色彩,同鳳的色彩相映照。加上“萬里”,顯示鳳飛翔的高遠,含有冬郎的才華,有前程無量的用意。“丹山路”,本于 《山海經》,丹穴之山是鳳的居處,含有冬郎從家里出來,前程萬里的意味。一結是全詩的警句:“雛鳳清于老鳳聲。”雛鳳指冬郎,雛鳳的鳴聲比老鳳更為清遠,指冬郎的才華更勝過他的父親。這句詩成為千古傳誦的名句,后來經常被人引用來贊美青少年的才華。
這首詩在藝術技巧上的特點,似可用劉勰《文心雕龍·隱秀》 篇的“隱秀”來說:“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指有言外之意,秀指一篇的警句。如開頭“十歲裁詩走馬成”,寫冬郎才十歲,能很快地做出詩來,這里含有冬郎不同于一般的孩子,有似“雛鳳”的含意,這是言外之意,開頭即與結尾相應。接著“冷灰殘燭動離情”,香灰冷了,燭燒殘了,這是指夜深。夜深而還不散,含有不忍分別的深厚感情,這又是言外之意。“桐花萬里丹山路”,加上“桐花”,跟鳳凰配合,這是襯托,使鳳凰的色彩更為鮮艷。用“萬里”,含有冬郎前程無量的意味,不光指鳳可以飛行萬里,這是言外之意。把“丹穴之山”簡化為“丹山”,這是精練手法。結句“雛鳳清于老鳳聲”,這是新的創造,因為從《詩經·卷阿》里,只可得出“風鳴高岡”,或“鳳鳴朝陽”,沒有提到“雛鳳”,也沒有把“雛鳳”的鳴聲跟“老鳳”相比的,所以這個比喻,完全是新的創作,成為一篇的警句。這個警句,放在絕詩的最后,使全詩更顯得精彩動人,所以這篇完全符合“隱秀”的要求。
再看第二首: 作者應柳仲郢的聘請,到四川梓州去,走陸路,要經過劍閣的棧道。作者 《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劍外從軍遠,無家與書寄。散關三尺雪,回首夢鴛機。”按作者在大中五年(851)秋末去梓州前,這年的夏秋間,他的妻子死了。這里寫他經過劍閣棧道到劍外去,因妻子已死,所以說“無家”。在散關 (在陜西寶雞縣西南)碰到下雪,夜里夢見他的妻子。作者到梓州去后,韓瞻出任梁州刺史。梁州在今四川南充縣,他是坐船去的。作者走陸路經劍棧,韓瞻坐船,扯起風檣走水路,各人都是辛苦的。作者跟韓瞻分別,經散關時遇雪。作者在大中十年(856)回到長安,正在春天,所以說“別時冬雪到時春”。作者到了長安,希望韓瞻不要跟作者聯句,因為作者已經極為消瘦,無精力跟韓瞻聯句了。這里用何遜來指韓瞻,何遜,六朝時梁朝的詩人。他與范云聯句:“洛陽城東西,卻作經年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如雪。(范云作) 濛濛夕煙起,奄奄殘暉滅。非君愛滿堂,寧我安車轍。”(何遜作) 這是何遜和范云聯句的一例。何遜寫了不少聯句詩,所以提到“何遜體聯句”。作者自比沈約。沈約,梁代著名詩人,曾做東陽(在今浙江金華) 太守。沈約《與徐勉書》:“百日數旬,革帶常應移孔。”指人瘦。所以作者把自己比做沈約,說明自己的消瘦。這首詩,作者有個自注,說沈約極愛何遜的詩,一天要反覆讀三遍。又極力推重何遜,說自 己的詩比不上何遜的。作者也說:“我雖無沈約的才華,卻有沈約的消瘦。”這個自注,說明作者推重韓瞻的詩才,又說自己消瘦,沒有精力來跟韓瞻聯句了。作者又有《留贈畏之》詩:“郎君下筆驚鸚鵡。”“郎君”即指冬郎,冬郎這年十五歲,已經下筆成文,像禰衡作 《鸚鵡賦》,文不加點,讀了使人驚羨他的才華。
再看這首詩的藝術技巧。全詩高度概括,善于活用典故。作者從大中五年去東川,韓瞻替他餞行。作者到東川后,韓瞻到梁州去。作者大中十年還京,又寫 《留贈畏之》 詩給韓瞻。在這五年中的交往,作者只用兩句話來概括,所以是高度概括之作。作者寫自己去梓州,用 “劍棧” 及“別時冬雪”來寫,寫韓瞻去梁州,用 “風檣”來寫,再用 “各苦辛”來指兩人的行道辛苦。用“劍棧”指陸路,用“風檣”指水路,寫得具體而用詞挺拔。“別時冬雪到時春”,把分別時和歸來時的季節加上冬雪和春光都寫到了。再看用典,用何遜來指韓瞻,何遜寫了不少跟人聯句詩,但沒有跟沈約的聯句詩,這首詩里卻用沈約和何遜相對,提到“何遜休聯句”。就何遜的聯句詩看,最著名的是跟范云聯句。這里是要“何遜休聯句”,所以不提范云,卻提沈約,正跟何遜不同沈約聯句相合。何遜不同沈約聯句是什么原因,不清楚,這里把沈約的消瘦聯起來,比做自己的消瘦,沒有精力跟韓瞻聯句,這就使典故為我所用,是活用典故來創作了。這里還含有一層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即自己很欽佩韓瞻的詩才,很愛韓瞻的詩,有自愧不如之意。這層意思,在詩里隱約有一點,即請韓瞻不要跟自己聯句,既有自己消瘦而精力不夠的含意,也有自己的詩才不及韓瞻的含意,怕讀者對這點用意看不出來,所以加個自注,自注寫明沈約愛何遜的詩,自愧不如,這就表明自己愛韓瞻的詩,自愧不如了。那末這后兩句,又有言外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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