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壽兵來夜不扃,金蓮無復(fù)印中庭。
梁臺歌管三更罷,猶自風(fēng)搖九子鈴。
這首短小的詠史詩按不同的歷史時期分為兩個片斷: 齊宮與梁臺。但共同的地點相似的歷史經(jīng)驗和詩人對歷史的深沉感慨使這兩個片斷構(gòu)成了一首完整的、構(gòu)思新穎而神韻深遠的作品。
前兩句是詩的第一個片斷,寫南齊廢帝于恣意行樂中亡國。廢帝自上臺后,大興土木,營造豪華宮殿,終日沉溺聲色,奢侈放縱。他寵幸潘妃、特為她起造飾金嵌玉的神仙、永壽、玉壽三殿,又鑿金為蓮花,貼放于地,令潘妃行走其上,曰 “此步步生蓮花也”。永元三年(501),雍州刺史蕭衍 (即后來的梁武帝)率兵攻入建康,齊將為內(nèi)應(yīng),夜開宮門,勒兵入殿,當(dāng)時廢帝在合德殿笙歌作樂方罷,剛剛?cè)胨劚耄瑐}皇逃避之際被斬。對于這樣一個難以三言兩語說清的歷史片斷而要用兩個詩句來表現(xiàn)時,詩人作了高度的藝術(shù)處理,他不是從辭句的精煉上下功夫,而是把它濃縮為幾個富于典型意義的意象,幾個鮮明的畫面。為了使詩具有更強烈的感興力量,他沒有完全地忠于史實而是作了個別的改動,把合德殿改為永壽宮,把夜開宮門改為夜不扃,“不扃”,即不鎖上大門,詩人通過這樣的細節(jié)來深入地刻畫齊廢帝在宮內(nèi)醉生夢死,兵臨城下卻罔然不覺的情景,把這個歷史事件強化為一個驚人的藝術(shù)畫面。寫南齊的亡國,詩人也并不直寫廢帝被斬,而寫“金蓮無復(fù)印中庭”這個廢帝荒唐宮廷生活中典型場面的消失,把南齊的亡國表現(xiàn)得非常含蓄而意味深永,純粹是詩的筆法,對廢帝的譏刺中伴隨著一種詩意的傷感和慨嘆!
下二句轉(zhuǎn)寫“梁臺”,是詩的第二片斷。南朝常稱宮殿為“臺”,“梁臺”亦即梁宮的意思。梁武帝攻克齊宮之后,他成了齊宮新的主人,宮殿易主,不幸的是,它原有的生活方式和行樂場面卻依然如故,“歌管三更”使讀者很自然地聯(lián)想起齊宮的“夜不扃”,從而對宮殿新主人的生活有了一個明確的印象。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在“歌管三更”之后用了一個“罷”字,寫恣意行樂而用 “罷”字是新穎的、帶冒險性的,但寫“三更罷”而非徹夜,顯然更合乎一個帝王日日沉溺于聲色之樂的生活習(xí)慣。正如古人所說的,寫富貴的生活,光用金銀珠玉偎紅倚翠之類的辭句并無多大表現(xiàn)力,寫的好的是“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這樣反而表現(xiàn)歌罷筵散的句子,它反映出詩人不落俗套的構(gòu)思和獨到的觀察力。同時,它也為下句的藝術(shù)意象的出現(xiàn)作了一個必不可少的鋪墊。夜半歌罷,宮禁暫時地結(jié)束了它的一天的笙歌燈火的喧嘩,這時,沉寂中傳來了懸于宮殿椽桷之端的九子鈴聲。因為歌罷,人們才聽到了夜空中的鈴聲;而因為鈴聲,人們更感受到黑暗中一種不祥的空寂。仿佛這不規(guī)則的鈴聲掃空了一天的喧嘩,在顯現(xiàn)著人生如夢般的空幻感,暗示了歷史的某種可悲的循環(huán),廢帝的幽靈在其中若隱若現(xiàn)。九子鈴是古代大建筑物上的飾物,史載廢帝曾奪取當(dāng)時莊嚴寺的玉九子鈴來裝飾潘妃的宮殿。廢帝潘妃隨風(fēng)俱逝,九子鈴卻仍在風(fēng)中、在已易主的宮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它是廢帝荒淫生活的見證,同時又在發(fā)出意味深長的暗示: 梁臺新主荒淫如故,正可悲地重蹈南齊覆轍。詩人選取了一個帶著傷感的詩意畫面,對歷史的深刻反思和慨嘆從中得到強烈的表現(xiàn)。
屈復(fù)在評論此詩時說:“不見金蓮之跡,猶聞玉鈴之音;不聞于梁臺歌管之時,而在既罷之后;荒淫亡國,安能一一寫盡,只就微物點出,令人思而得之。”分析得簡要精到。李商隱的這首詠史詩,采用的是一種電影鏡頭剪接般的方法,他把幾個最富于典型意義的鮮明畫面湊合在一起,尤其是九子鈴這個連接兩代的細小物品,再加上“無復(fù)”、“猶自”等感嘆的語氣,使作品迥然超乎一般的流于平直或說教的詠史詩,顯得合蓄而深永,沒有一語涉譏諷說教,而其深沉的內(nèi)蘊自會引起讀者心靈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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