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節飄飖空國來,中元朝拜上清回。
羊權雖得金條脫,溫嶠終虛玉鏡臺。
曾省驚眠聞雨過,不知迷路為花開。
有娀未抵瀛州遠,青雀如何鳩鳥媒。
這首七律,歷來被認為隱約迷離,索解不易,人們對于它所描寫的內容,作者的感情態度,也是聚訟紛紜,莫衷一是。唐朝統治者認道家始祖李聃為自己的祖先,大加尊崇,致使道教空前興盛。入道者有不少女子,其中有公主、宮女以及大官繚地主的姬妾,致使女冠盛行。李商隱在二十多歲時曾 “學仙玉陽東”。玉陽,即玉陽山,在今河南省濟源縣西。唐睿宗第九女昌隆公主修道于此,改封玉真公主。唐玄宗署其門曰靈都觀。詩人學仙玉陽期間,結識了不少女冠。據蘇雪林、陳貽焮、楊柳等學者考證,詩人曾熱戀過玉陽靈都觀的一個女冠,姓宋,她還有個義姐妹,后來移居長安華陽觀。詩人有 《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月夜重寄宋華陽姐妹》、《碧城三首》 等作都是題詠宋華陽姐妹的。(參見蘇雪林《李義山戀愛事跡考》、陳貽焮 《李商隱戀愛事跡考辨》、楊柳 《李商隱評傳》)李商隱的 《曼倩辭》 說:“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歸夢碧桃閑。如何漢殿穿針夜,又向窗中覷阿環!”抒寫他在七夕 “穿針夜”對這位姓宋的女冠一見傾心的情事。從這首《中元作》 的日期揣測,此詩則是進一步寫他趁中元節(七月十五日) 法會之便,與她定情以及歸后相思、希永好合的心愿,是~首抒寫與女冠的戀情詩。
詩的首聯寫中元節寺觀法會的熱鬧景象,以及詩人借此與女冠幽會的情景。在唐代,道觀寺院要在中元節大作齋醮,作盂蘭盆會,置百味五果于盒中,延僧尼誦經施食,以解脫餓鬼之苦。據《舊唐書·王縉傳》載:“代宗七月望日于內道場造盂蘭盆,飾以金翠,所費百萬,又設高祖以下七圣神座,備幡節龍傘衣裳之制,各書尊號于幡上以識之。舁(yu扛抬) 出內,陳于寺觀。這是記述中元節京都長安的盛況,玉陽靈都觀的情形也是一樣的。“絳節”,即紅色幡節,節上有毛羽。“空國來”,指諸神仙從云中天國而來。“上清”,道家仙境,指道觀。這兩句說: 中元節日,玉陽山靈都觀盛況空前,神壇上的紅色幡節隨風飄拂,好象諸神仙紛紛從空而降。我也去參加了朝拜盛會。“回”,即朝拜歸來。歸來后他去做什么呢?詩人有意含蓄其詞。但聯系下文可知,他是悄悄地尋找那個在七夕一見鐘情的美麗女冠幽會去了。正當人們熱衷于法會之時,這一對 “學仙入道” 的青年男女卻不顧封建禮教和道家清規戒律的約束熱烈地追求愛情。這是一種大膽的叛逆行為。詩人之所以用暗示的筆法,是有其苦衷的。
頷聯運用兩個有關愛情婚姻的典故,暗寫在節日盛會之際,二人雖然甜蜜地幽會并互贈信物以定情,但因女子既為入道之人,終竟不能成婚。《真誥》 載,晉時女仙萼綠華夜降羊權家,贈詩一篇,并致金玉條脫(手鐲) 等物。詩的上句即借此典故喻幽會定情。《世說新語·假譎》 載,東晉溫嶠以玉鏡臺聘從姑劉氏之女為婦。“虛玉鏡臺”,喻未成夫婦之好。“羊權”、“溫嶠”,都是詩人自況。杜甫 《秋興》 中 “匡衡上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也是這種句法。一對戀人心心相印,情濃意密,而不能結成鸞鳳。這是多么痛苦!“雖得”而“終虛”,傳達出詩人內心的凄楚、怨憤!
頸聯借用兩個人神戀愛的典故,寫自己為女冠的姿慧深情而神魂顛倒。上句 “雨過”,即夢中雨過,用楚王在高唐夢見巫山神女的典故 (見宋玉 《高唐賦》)。下句“迷路”,暗用 《太平廣記》 載東漢劉晨、阮肇入天臺山采藥迷路,遇兩仙女,相邀回家同居。這兩句說: 我曾經多少次體驗過那種夢中與她諧合的消魂況味,盡管這美夢常被雨聲驚破,可是自己還是禁不住一往情深,私入道觀同這位嬌美如花的女子歡好。李商隱另有 《送從翁從東川弘農尚書幕》 詩云:“心懸紫云閣,夢斷赤城標。”寫思念觀中女冠,為之夢魂顛倒,同這首詩的頸聯意蘊相近,都切合女冠身份和玉陽境地。句中的 “花開”、“雨過”,既借用典故。字面,又實寫景物,借以暗示,烘托詩人內心情思,非常耐人尋味。
尾聯寫他希望能與女冠永結琴瑟之好的心愿。“有娀”國名,這里指有娀女。屈原 《離騷》:“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鳥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瀛洲”,傳說中海上三神山之一。這里借指意中人所在的玉陽靈都觀。《漢武故事》:“七月七日忽有青鳥,飛集殿前,東方朔曰:‘此西王母欲來。’有頃,王母至,三青鳥夾侍王母旁。”“青雀”,即青鳥。唐人多用來指為女冠傳遞情書的使者,李益 《避暑女冠》:“焚香欲使三青鳥,靜拂桐陰上玉壇” 即是,李商隱詩中更多,據陳貽焮先生解釋,這兩句說:有娀之美女,高處于瑤臺之上,近而可望,當然沒有我離那人遠。屈原想和她相好,并不是很難的事;只因錯使鴆鳥 (惡鳥) 為媒,才將事情搞糟。可是青鳥哪里象鴆鳥那樣呢?如今我既請它為媒,想來婚事一定是會成功的。也可以認為這兩句詩意思恰恰相反。詩人是直用 《離騷》 句意,將有娀女喻意中人,意為我和有娀女相隔既近,連遙遠的神山仙女都可以請青雀傳遞情書。而我偏偏錯請鴆鳥為媒,它竟然從中加以破壞,把我的美滿姻緣拆散了。這樣解釋,則以一種惋惜、悔恨和傷嘆作結,強調這種違犯禮法的愛情的悲劇結局,也可通。
清人馮浩認為這首詩是諷刺入道公主之作,細揣詩意,并無諷刺之意旨;將詩中女冠實指為“公主”,也缺少確證。今人葉蔥奇先生否認它是艷情詩,斷定是比興寄托之作,即 “假男女的遇合來寄寓宦途蹉跎之慨的”(《李商隱詩集疏注》 305頁),似也欠妥當。李商隱詩集中有不少題詠、寄贈女冠的詩,從多方面描寫女冠的鮮明形象,刻劃了她們楚楚動人的姿態,她們的歡樂與哀愁,她們不甘寂寞、迫切希望滿足愛情生活的心態。例如著名的七絕 《嫦娥》:“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前二句寫出女冠終夜無眠,燭殘星沉,天將破曉;后二句則承上點明失眠原因在于女子入道,只身獨處,漫漫長夜,難以為情。(參見楊柳《李商隱評傳》345頁)顯然,詩人是深深同情這些深受道教清規殘酷約束的年輕女冠的,他怎么會對這些不幸的少女采取諷刺、抨擊的態度呢?何況,詩人還在不少篇章中真實地描寫了自己同一位女冠的戀愛經過。《碧城三首》、《燕臺四首》 等詩,同這首《中元作》無疑都是戀情詩。
《中元作》在藝術表現上的鮮明特色,就是運用眾多人神戀愛的美麗傳說和典故,將詩境烘托得虛無縹渺、撲朔迷離,來抒寫一種富于浪漫氣息和神秘色彩的愛情生活。后三聯句句用典。頷聯是明用,卻借 “雖得”、“終虛”二語,一反其意。頸聯是暗用,則從正面取原典意蘊,再以 “曾省”、“不知”二語曲折委婉地抒寫自己情纏夢繞的相思。尾聯將《離騷》與 《漢武故事》 中的兩個典故糅合起來運用。可見,詩人用典靈活、巧妙,手法多樣,并不單調、堆砌。詩人以其豐富的想象和奧博的知識,馳騁于天上人間,把美麗的神話傳說、歷史掌故,前人詩意同現實生活、自然景物,戀愛隱秘交融在一起,從而使這首詩的意象和意境富于暗示、隱喻和象征意蘊,有一種深情綿邈、哀感頑艷的風格,但也帶來了詩意的恍惚閃爍、捉摸不定的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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