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王驥德·題紅記(第十七出霜紅寫怨)

唐代相國韓泳之女韓翠屏被召為宮女，深宮寂寞，終日千愁萬憂。一天，她與侍女玉英到御水溝邊游玩，看到霜葉紅遍，乃題詩于紅葉：“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放到水中飄出御溝。被新科狀元于祐拾得，就復詩二句：“曾聞葉上題紅怨，葉上題詩寄阿誰?”但苦于紅葉無法傳遞，掌人間姻緣的氤氳大帝命鬼判用風吹進宮中，被翠屏得到。此后，宮內(nèi)宮外，一種相思兩處愁。韓泳年老乞歸，皇帝不允，但放翠屏離宮。韓泳欲招于狀元為婿，但于祐思念題詩宮女，以有宿約推辭。韓泳之侄韓偓盡力勸說，于勉強答應。新婚之夜，翠屏思念題紅之人，對燭嘆息，想燒掉紅葉，了卻相思債。新郎于祐看到紅葉，始真相大白。原來兩人都執(zhí)有對方題詩紅葉，遂感嘆紅葉是良媒。



【女冠子】 (旦上) 新來瘦損，懨懨不是傷春，又見長門。秋風乍起，傷心過眼，流光一瞬，紅顏還自哂。謾教眉黛常顰，啼痕偷揾，問妍華有盡，可能消得這幾番愁悶?

【減字木蘭花】 深閨一別，可憐又是清秋節(jié)。落后荷花，回首西風不見家。蛾眉無數(shù)，不用黃金爭買賦，拚個秋來，憔悴支頤對鏡臺。妾身從入宮來，圣主恩疏，慈親念切，光陰易換，愁病多端，不曾有個舒展眉頭的日子。如今金飆乍動，玉露初寒，不覺又是清秋天氣。我想愁居永巷，困守深宮，日復又日，年去又年。怎生是了? 這兩日情緒匆匆，好生不快，不免叫玉英出來，和她消遣片時，卻不是好? 玉英那里? (小旦應上) 山色遙連秦樹晚，砧聲近報漢宮秋。小姐叫玉英有甚分付? (旦) 我今日身子不好? 你在那里，不來看我? (小旦) 小姐，我看你這幾日花容消減，神思不寧，又比往時不同了。你是千金之軀，怎禁得這般僝僽? 難道小姐這樣才貌，沒個得意的日子? 且請寬心保重，不要是這們苦苦的著悶哩! (旦) 玉英，你看衰柳蕭疏，征鴻?quán)趪?，這樣的凄楚天氣，怎生不傷感人也?-

【二郎神】 清秋近，這些時看腰肢盡，嘆風雨羊車無定準，當初陳皇后失寵長門，用黃金百斤，求相如作賦，感動武帝，如今卻那里去買得賦來? 凄涼金屋阿嬌，難賦長門。那班婕妤退居長信，作紈扇之歌，自傷棄置，我如今學她，賦詩也無用處。紈扇羞裁明月韻，隋煬帝時，候夫人不得進御，他遺詩錦囊，自縊迷樓; 我難道學他這們見識不成? 誰待去摧殘姻粉? 罷、罷、罷! 我如今侭他憂愁斷送便了!謾傷神，侭憑他愁腸斷送青春。

【又】 (小旦) 休顰! 便長門寂寞也須耐忍，怕取次摧殘花蕊嫩。小姐，你終日悲啼，沒個喜歡顏色，終不然學那息夫人在楚宮不成? 你比不得他! 他看花不語，為難忘舊日君恩。小姐，我說個比方與你，你如今雖說深宮冷落，譬如當初昭君這等和了番呵! 便要想看這宮門，也不能夠了。猶勝琵琶千古恨。小姐，不記得明皇時有個梅妃，他退居別宮，郁郁至死，后其間，明皇見他真容，雖千般痛惜，卻濟得甚事來? 枉自損傾城嬌俊。小姐，你快省愁煩，寵幸的日子近了。且溫存，料此去承恩，只在朝昏。

小姐，你這般愁愁怨怨，沒個了期，我和你到宮門外消遣片時去來? (旦) 宮門外有甚好處? (小旦) 前面御水溝邊，倒清幽可愛，那里去閑步一回也好。(旦) 既如此，我和你到御溝邊走一遭去來。(行科)

【囀林鶯】 (旦) 花前風颭金縷裙， 偷閑暫出宮門， 見樓閣參差云霧隱。望去前面的是什么宮? (小旦) 這是翠徽宮。(旦) 西邊的是什么樓? (小旦) 這是花萼樓。(旦) 那右壁廂的亭兒與那臺兒呢? 總蔥蔥佳氣氤氳。(小旦)那前邊這一帶不就是御溝了! (旦) 銅溝暗引，望咫尺恩波相近。(做到科) 玉英，你看看御溝中清波澄澈，綠蔭扶疏，是好一派水也! 碧沄似銀河一帶，內(nèi)苑初分。

(小旦) 前日這御溝中呵!

【又】 荷花一片鋪錦云，紅衣落盡猶存。如今呵! 又兩岸芙蓉風色緊。你看溝中流水這樣去得急。瀉金沙白折如奔，宮妝滾滾，羞自把年光流盡。曾記得昔人有詩：“一派御溝水，綠槐相蔭清。此中涵帝澤，無處濯塵纓?！苯袢湛雌饋?，圣澤也有不到處。怨東君，便宮門咫尺也沾灑難均。

【啼鶯兒】 (旦) 玉英，你看御溝邊的樹林，怎么這樣紅得好? 御林紅樹交水濱，(小旦) 這是楓樹經(jīng)了霜都變紅了。(旦) 是丹楓乍經(jīng)霜隕。(小旦) 你看一陣風過，那紅葉都滴溜溜的飄下來了! (旦)忽西風暗度籬根，紛紛飄墮成陣。呀! 吹著一片到鬢邊來了。玉英，拾起來我看看。(小旦拾葉，旦持葉看科) 你看這片葉兒紅得可愛，就是姻脂染的一般。便教他青娥剪裁，也填不出這姻脂嬌暈。紅葉，紅葉，你到隨風飄揚，東來西去，得個自由，與我拘禁在這得深宮里的不同。謾懷春，我今日有用著你處。柔情千點，借寄殷勤。

(小旦) 小姐又來了，量這片葉兒，怎么用得著他?

【又】看枝頭紅葉一瓣春，(笑科) 難道他會做個情人不成?他無情可會調(diào)引? (旦) 這丫頭胡說。你看這葉兒，可像一張紅箋紙兒么?(小旦) 便像紅箋紙兒待怎么? 便憑他千樹羅紋，(旦) 丫頭，寫不得一首詩兒么? (小旦) 詩倒寫得。空傳一段春恨。小姐好沒意思，寫了詩寄與那個! (旦) 啐，我自寫我的愁懷，卻要寄與那個來?(小旦) 怕桃源難逢阮郎，枉費你錦腸千寸。小姐，你詩倒寫了，卻教鳥兒銜去，風兒吹去，那個替你寄得去? (旦指御溝科) 這個水不會流將出去的么? (小旦) 小姐好知趣，把這紅東西，就要趁這水流將出去? (旦) 呸! (小旦) 倩波神，當胡麻一器浮出武陵津。

且往! 小姐，你要題詩，那得筆來? 還好，我剛才描花的筆墨還在袖子里。那里寫好? 就在前面石桌兒上罷。小姐，你在欄干上坐著，我研墨你寫。(旦拂石桌科)

【黃鶯兒】紅袖拂苔痕，蘸霜毫構(gòu)思新，強將翰墨傳芳信。當時侯繼圖在大慈寺中，得桐葉一片，上題情詩一首。后數(shù)年，竟得這題葉女子成婚。他曾酬情麗。開元中有個宮人，寄詩軍士，明皇就將此女賜之，說道：“我替你結(jié)今生緣?！彼曛鞫鳌Ｎ胰缃裰罎裁词聛?寫春愁拚把這片霜紅侭! (題詩科)“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謝殷勤，好將心事寄與有情人!

詩已寫完。玉英，你放在御溝中，看他好生出去。(小旦看葉科)

【又】 彩筆寫回文，小姐，你詩又做得好，字又寫得好，點蠅頭草又真，恰正是“錦囊佳制勾引”，這片葉，若遇著有情人呵! 應教斷魂。若遇著無情人呵! 空勞費神。此一去呵! 只愿得一陣順風，隨著急流，逕浮出宮門外去。愿風姨水伯齊幫襯。紅葉呵，聽原因，姻緣簿里全仗你去做冰人! (放葉科) 小姐，葉放在水里了。(旦) 葉兒且住，聽我吩咐你幾句。

【簇御林】我是悲秋客、腸斷人，寄愁心出禁門。你溪頭去通個桃源信，若逢人且謾說真名姓。你去倒去了，怎能勾得你個回音? 枉癡心，無情流水，那討個音塵?

【又】 (小旦) 小姐，你心中淚、夢里人，這相思假共真。葉兒，俺小姐這般央及你，你休做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休做了水流花謝無憑準。御溝，你也索可憐俺小姐這樣凄楚，你休做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休得要一春魚雁無音信。你此去定要揀個知音俊俏兒投著他。若遇俊郎君，那時節(jié)得成一段好事，俺小姐定不虧負你。得偕秦晉，再拜謝媒人。

小姐，你看這葉兒，一逕順出去了。

【尾聲】 (合) 新詩一葉隨流迅，寫不盡滿懷春恨。(小旦) 小姐，回宮去罷! 拚取月冷黃昏深閉門。

(旦) 帝城秋色御溝通，(小旦) 聊寄霜前一葉紅。

(合) 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分付與東流。



長門： 漢武帝陳皇后失寵，謫居長門宮，愁悶悲傷，聞司馬相如的文名，以黃金百斤請作《長門賦》，敘寫被棄的怨情，希望感動漢武帝回心轉(zhuǎn)意。這里借指所居深宮。自哂 (shen審)： 自笑哂，譏笑。蛾眉： 本指女子長而美的眉毛，此借為美人的代稱。永巷： 此指皇宮中妃嬪的住所。僝僽(chan zhou憚咒)： 憂愁，煩惱。嘹嚦： 形容響亮而曼長的聲音。羊車： 晉武帝常乘羊車游后宮，宮女爭以竹葉插戶，鹽汁灑地引羊，羊駐處便入其宮。事見《晉書·胡貴嬪傳》。婕妤 (jieyu捷于)： 妃嬪的稱號。班婕妤為漢武帝之妃，后失寵退處東宮，賦 《怨詩》自傷，以紈扇為喻，抒發(fā)感慨。取次： 挨次，陸續(xù)。息夫人： 春秋時人。媯姓，為息侯夫人。楚文王滅息后，又為楚文王夫人。終日憂悶。溫存： 憐惜撫慰。氤氳 (yin yun因暈)： 云煙彌漫貌。沄沄 (yun yun云云)： 形容水流洶涌。東君： 指日神。青蛾： 青年女子?！芭绿以础本洌?漢阮肇、劉晨入天臺山，在桃源洞，遇二仙女，結(jié)為夫婦。見南朝寧劉義慶 《幽明錄》。錦腸： 指巧妙構(gòu)思。候繼圖：傳說他方倚檻于大慈寺樓，忽樹葉飄墮，上題詩一首，幾年后成婚，妻子是寫樹葉詩的女子任氏。見 《玉溪編事》。袍中詩： 元年間，宮女為邊疆兵士制棉衣。一宮人縫詩袍中。有兵士從袍中得詩，告之將帥，帥進之，唐明皇將此宮女賜與得詩兵士。見 《本事詩》?；匚模?東晉前秦蘇蕙為思念丈夫竇滔，織錦《回文旋圖詩》。此詩反復回環(huán)可讀，詞意凄惋。劇中指韓由于渴望愛情而寫詩。錦囊句： 本 《西廂》原句，錦囊，本指用錦織成的袋子。古人多用以藏詩稿或機密文件。“錦囊佳制”指作的好詩。冰人： 媒人。秦晉： 春秋時，秦晉兩國世為婚姻，后因稱兩姓聯(lián)姻為“秦晉之好”。



《題紅記》是一部優(yōu)秀的愛情劇。戲“眼”在“紅葉”。一片紅葉，結(jié)構(gòu)全劇，把宮內(nèi)宮外串連在一起，成了愛情的信使。紅葉象征著宮女對自由的向往，對愛情的追求，象征著她們不盡的春情，人性的覺醒。紅葉題詩，表現(xiàn)了宮女在自己生活的范圍內(nèi)，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表達對皇帝和宮廷制度的不滿甚至憤怒。

這里選的第十七出 《霜紅寫怨》，就是全劇的精華所在?！八~寫怨”四字點出了宮女韓翠屏對深鎖皇宮的幽怨。以紅葉題詩的方式表達對愛情的渴望，這類故事在唐代頗為盛傳。如王銍 《侍兒小名錄》記唐德宗時奉恩院王才人養(yǎng)女鳳兒，嘗以紅葉題詩，為進士賈全虛得，成了夫婦。范攄 《云溪友議》記唐宣宗時，舍人盧渥從御溝中拾一紅葉，后來宣宗發(fā)放宮人，盧渥所擇配正是當年題詩的人。唐代張實的傳奇小說 《流紅記》中說，唐僖宗時，宮女韓氏以紅葉題詩以御溝流出，被書生于祐拾去。于也題詩一葉，投入御溝，倒流宮內(nèi)，被韓氏拾去，后來帝放宮女三千人，于生恰娶了韓氏，成親后各以箱內(nèi)取紅葉相示。元代白樸據(jù)此傳說還寫了雜劇 《流紅葉》。此類故事不斷地被流傳、演唱，一方面說明現(xiàn)實生活中愛情的難覓和深宮怨女的命運悲慘，另一方面說明故事本身有一種催人生死不已地追求生活理想的力量。這種追求，是一種對愛的渴望，是青春女子的人性意識的覺醒。

在這一出里，宮女韓翠屏一上場，就通過 【女冠子】 唱出了內(nèi)心的悲涼。雖然他住在華麗的宮殿中，身著錦繡，但她還是“眉黛常顰”?！疤浜弁?”，身體瘦損。在這里，覺醒的人性使得外在的榮華富貴黯然失色。一個人的身體狀況和心理狀況與 (他) 她的內(nèi)心期待滿足的程度有關(guān)，對內(nèi)心期待滿足的越高，身體就越好，心情就越舒暢。則“困守深宮”的韓翠屏能得到么什呢?她入宮許久，連皇帝的面也未見過，只能“日復一日，年去又年”地在寂寞中度過青春年華，這怎能叫她不皺眉，不消瘦呢?她雖然身在深宮，人被禁錮，但皇宮能鎖得住她的身，卻鎖不住她的心。她對愛情有一種本能的渴望，而這種愛的渴望就是她年輕的身體吐出的絲，這愁絲又把她層層纏住，使她“腰肢消盡”。身心交瘁，劇作家以他對人生的體驗和觀察，以及對歷代宮女 (甚至婦女) 的理解和同情，用無數(shù)在錦衣美食中幽悶而泣、而死的女人的血淚寫下了宮女的歷史和翠屏的現(xiàn)實。在 【二郎神】 二支曲中，翠屏和侍女玉英用漢時陳皇后、隋時侯夫人、唐時梅妃，漢時昭君等人的遭遇，唱出了宮女的斑斑血淚、聲聲傷感，道出了處境的悲慘。歷朝歷代，宮女住的庭院就是埋葬她青春和生命的墳墓，“愁腸斷送青春”正是宮女的命運寫照。人生是短暫的，而翠屏卻連人生極為珍貴的青春歲月都無法去享受和自由支配，這怎能不讓人“花容消減”、萬分傷感呢?

苦悶無窮。象一條漫流流淌的河，流著她的憂愁，流著她的眼淚。但她不想死。她心中還有對愛情的朦朧的向往，這是生命本身向她的昭示。翠屏和侍女到御水溝邊去排譴愁緒，看到飄飛的紅葉，痛感自己深羈宮中，不如紅葉“東去西來，得個自由”。自由是青春的護身符，自由是愛的孿生物。沒有自由，青春就失去了生命的光華; 沒有自由，青春就變成了一塊沒有使用權(quán)的金幣。翠屏的青春是被禁錮的，被封存的，被殘無人道的皇帝用華麗的皇宮之籠關(guān)起來的。皇宮的城墻就是這樊籠的具體表現(xiàn)物。在這富麗堂皇的深宮里，多少美麗的青春、寶貴的生命在無聲無息中漸漸枯萎了，消逝了。翠屏渴望著逃出樊籠，渴望著人間的正常生活。青春的苦悶難以自禁，她要以紅葉“傳芳信”，“寫春愁”，“將心事寄與有情人”。二支 【黃鶯兒】 曲子，就充分寫出了翠屏的情感世界。紅葉寄托了她對未來的深深期待。

韓翠屏在紅葉上寫了這樣幾句詩：“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致紅葉，好去到人間?！彼蚜魉难讣焙蜕顚m的閑愁對比，一方面點出宮女的青春、生命就象流水一樣迅速逝去，另一方面寫出了宮中生活的愁悶、無聊、寂寞。流水的“急”和宮女的“閑”這兩個畫面放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對比，使人的心靈受到強烈的震撼。宮女如花的青春閑鎖在深宮，這是何等平常而又何等殘酷的畫面呵! 仿佛有無形的猛獸毒蛇在用無形的牙齒撕咬著宮女的肉體，吸吮著她們的血液。韓翠屏，這不愿把活著的生命以活尸的方式去度過的宮女，喊出了“殷勤致紅葉，好去到人間”的詩句，表現(xiàn)了她對人間幸福生活的強烈向往。翠屏的可貴，就在于她不愿將人的欲望引向現(xiàn)實規(guī)定的畸形道路，而去追求真正的人性，還原為真正的人本身。而這正是人們的喜愛這一人物，喜愛這一故事的內(nèi)在原因。紅葉題詩，寫愁傳情，這本身就是“人欲”對“天理”的反抗?！叭擞睂Α疤炖怼钡膭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