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雜劇編·沈自徵·鞭歌妓(全一折)
破落書生張建封,貧而不能自立,滿懷孤憤,流落江湖。偶遇新任禮部尚書裴寬,船載侍女、金帛進京。他與衣衫襤褸的張建封接談,驚為天下奇士,遂以一船金帛、數十奴婢相贈,供張享用。而張毫不推辭,坦然承受,遂呼奴使婢,然受到隨船歌妓的調侃和奚落。張建封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旁若無人,當場鞭責了藐視他的歌妓。
(孤扮裴尚書,二旦扮女侍,張遷隨上) 龍樓風閣九重城,新筑沙堤宰相行。我貴我榮君莫羨,十年前是一書生。老夫姓裴名寬,聞喜人也,叨中景云中宏詞科,官拜御史大夫,與權奸李林甫相忤,左遷東海太守。圣人見老夫治郡有聲,親擢為禮部尚書。老夫收拾了行囊,驛遞朝京。這兩個待女: 一個叫做好好,一個叫做紅紅,是老夫教成的歌妓。張千岸上趕路,閑雜人不許上船。老夫官艙里歇息去也。(張應同下)(細酸襤褸扮上) 朔雪飄飄開雁門,黃沙壓亂卷蓬根。功名恥計擒生數,直斬樓蘭報國恩。小生姓張,雙名建封,表字本立,南陽人也。幼喜文章,頗能辯論,說劍談兵,自許以功名顯,不事家人產業。貧無自立,流落江湖,客隱于淮泗之間。每使酒罵座,人無近之者。今將渡淮而歸,時遇秋天節氣,涼飚刮目,物候驚心,心想大丈夫擔七尺身軀,懷一腔孤憤,欲遠希千古,乃近不如今人,向秋風里,同其搖落,豈不感傷煞人也。
【雙調新水令】莽清秋一夜滿天涯,攪長空幾行如畫。驚飚驅斷雁,枯木斂昏鴉。細雨籬花,西風市酒旗掛。
【駐馬聽】只落得四海無家,因此上每日登臨嘆落霞; 兀的五湖那搭,問秋來何處有蘋花。映離愁遞遠戍一曲幕天笳,訴興亡風唧留幾葉疏林話。可憐他,舊江山擺滿在斜陽下。
那遠水之中,一葉漁舟,悠揚自如,似我風塵碌碌,一事無成,煞不如渭水桐江一絲一綸亦堪自老。正是溶溶漾漾白鷗飛,綠凈秋深好染衣,南去北來人自老,夕陽常送釣船歸,到大來幽哉也呵。
【步步嬌】物外年光清閑煞,影依依小艇橫山凹,白鳥飛,收綸罷。他是不識字山中宰相家,正秋江上弄荻花,畢罷了漁樵話。
(孤上) 張千,行至什么所在了? (張) 前面有一個望竿兒,一裊一裊的風飐著旗,想是抹得巴堠子著也。(孤做意介) 岸上一人,衣衫襤褸,狀貌奇偉,踽踽涼涼,自言自語,煞是可怪。張千,與我喚他上船來! (張) 想是討吃的乞兒,喚他則甚。(旦) 腌腌臜臜的怕污了咱們坐席。(孤) 張千,依著我喚他來,不可大驚小怪。(張喚) 兀那岸上走的窮廝,有裴尚書喚你哩!(唾介) 呸! 與窮廝說話,三日不吉利。(酸) 他說是尚書,知他是何等樣人。不妨襤褸相見咱。(做進見介) 老尚書拜揖。(孤) 先生少禮。張千,看座與先生坐者。請問先生,家住何方? (酸) 我無那家也。
【沉醉東風】 吾生醉鄉日月是家。(孤) 作何生理? (酸) 干了些不明白殘編斷簡生涯。(孤) 有何交游? (酸) 交游在齒牙間。(孤) 寓居何所? (酸)僦居在眉睫下。(孤) 看先生言談儀表,必是個知名之士,老夫愿聞咱。(酸) 盤問我屈曲根芽,好叫我俯首無言指落花。(孤) 先生一寒至此,豈無相知? (酸) 知我的問隨行荷鍤。
(孤) 先生,何不去干謁先輩,游大人以成名,亦無不可。暢好道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今世里豈無其人也? (酸) 這一樁兒更好是難也。
【風入松】 則與人交蓋世將晏平誇,一句話教我死不著沙,早是我禰衡刺字滅難投下。(孤) 孟嘗門下三千客,珠履何多君一人? (酸)赤緊的趙州橋孟嘗君賣酒沽茶。(孤) 不說到開閣待士么? (酸) 公孫弘將東閣門桯頂殺。(孤) 更有個置驛邀賓也? (酸) 鄭當時驛地里告消乏。
大人,我歹煞波也,是個圣賢怎肯將眼光落在牛背上。如今人問他告借一個五銖錢,他把你頂皮兒量得緊緊的沒頭發根。坐位他方才與你,你道是個五銖錢! 他足稱勾有一觔重哩,那堆冬凌霜雪的鼻凹,好是難煞也!
【沉醉東風】 不爭他初相見謙恭謹洽,假溫存滿面風華,但說道學生有一言,“求”字兒未出聲, 嚇得他遍體上寒毛乍。 行路難, 更難如八灘三峽。正是飽諳世事慵開眼,會盡人情只點頭。看人情似垅外秋云陌上花,一納地裝聾做啞。
大人,我道來,那乖的不如愚的受用也。如今我眼前人,我拿繩子渡江,一骨碌量得你到底,爭奈他穿著套謊勢衣裳,向人前裸袖揎拳,賣弄伶俐,將我大膽廝瞞,朗朗的花白,好教窨口無言。那愚漢他每日吃食屙溺,如養豬喂狗一般,識甚天高地下,到大來心地安閑。你看古來才子,那一個不困于窮愁,便做道秋月春花多攬著,閑愁閑悶,那見他是舒眉的日子。你莫笑他癡,他吃的是癡食,穿的是癡衣。你看他面上油珠,骨碌碌滾下來的,腮邊綻觔,一條條爆出來的,是些什么? 都是那癡里頭長出來的癡福也。大人,可是那一個兒便宜也。
【撥不斷】 既不沙,試看么,怎頑愚的倒把長籌撥,到如今手拍胸脯自悔咱。悔不向天公給一個癡呆假,大古里籠殺鸚鵡,饑殺絳鷹,飽殺蜘蛛,閑殺鳴蛙。索甚么問天來占卦。
(孤) 先生談論慷慨,大是奇士,古人上馬擊賊,下馬草檄,那六韜三略法,五言八句詩,想都是賢士所長也。(酸)
【攪箏琶】 提起五言詩三略法,這是無投奔禍根芽。(孤) 那子胥吹簫于市,覆楚霸吳。賢士的韜略,何如子胥? (酸) 如今那子胥霸不得吳也,吹簫的好當樂探里班頭。(孤) 孫子臏腳,破魏顯齊。賢士兵法,當不下孫子? (酸) 便有孫子也顯不得齊也,刖足的堪做卑田院總甲。(孤) 賢士有相如子長之才,天生其才,豈無其用也?(酸) 有用也,有用也,見如今村社宰,能量才拔,去教司馬相如開店,用太史公收錢,楚宋玉看瓜,曹子建澆麻,則普乾坤有眼都教瞎,只落得大笑哈哈。
(孤) 講得好也,常言道: 錦堂客至三杯酒,茅舍人來一盞茶。偌大一個尚書官船,豈無杯酒待客! 待兒,準備筵席者。(旦應介) (酸)
【殿前歡】乍行踏,主人情重出宮花。(孤) 早知賢士降臨,接待不周,勿令見罪。(酸) 抵多少因過竹院逢僧話,量小生有何德能,勞老尚書置酒張筵也。那禮數人家,止不過響松風七碗茶。(孤) 賢士請酒! (酸) 則老瓦盆怎地將玻璃把,齏鹽腸難克羔羊化。子見屏開遠岫,杯注流霞。
(孤) 待兒,動樂器者! (旦應介)那里擺來一個大歪刺,呀,一個麻渣,呀,一個麻渣。邋遢芒鞋麻打渣,打麻渣,腳下踏。怎覷泥污的腌身分,呀,一個麻渣,呀,一個麻渣。一弄兒裝喬,麻打渣,打麻渣,風勢煞,呀,一個麻渣,呀,一個麻渣! (酸)
【折桂枝】則孔北海樽席奢華,列錦帶吳鉤,簇舞袖宮娃,燭爆籠紗,香焚睡鴨,板撒紅牙,羌笛里龍吟幕峽,銀箏上雁語胡沙,映西風滿目黃花,吐長虹天半朱霞,動旅懷悽斷繁音,揀寒枝啼殺棲鴉。
(孤) 老夫有一言相告,常言道: 寶劍脫與烈士,紅粉贈與佳人。賢士懷才如此流落不偶,老夫衰邁無能,食前方丈,侍妾數十人,當之有愧。今將一船金帛,約有數萬,贈與賢士,賢士你收了者。(旦諢介) 老尚書風發了也。(酸)
【雁兒落】 這公事道差來。(孤)老夫主的不差也。(酸) 不算差,這言詞道耍來。(孤) 老夫豈敢耍也! (酸) 難為耍,你肯解贈越石驂,我怎便占住了陳蕃榻。
【得勝令】人笑我才到處便為家。(孤) 則奴婢數十,皆隨賢士使喚也! (酸) 教我喬臉兒訕裝衙,你視金帛如脫屣。(旦) 老爺,你好下的也,怎教我隨著個窮廝走。(酸) 怎舍得舞春風恰破爪。推拿,顯得俺秀才每酸寒煞。嗟呀,閃得恁影伶仃不著家。
圣人云:“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云。”非禮之物,一介不取; 禮所當受,堯以天下與舜,被袗衣、鼓琴、二女裸。若固有之,小生受了也。則今番小生是主,老尚書是客,請轉坐波。(看坐介) 常言道:“錦堂客至三杯酒,茅舍人來一盞茶。”小生豈無杯酒待客! 侍兒,準備筵席者。(旦) 呸! 你看這廝嘴臉波,侍兒是你叫的! 什么席? 藤州席,蘄州席,你奶奶家里頂蘆席! (酸)動樂器者!(旦) 動樂動樂,你準備著破窯中風雪落,擎著柄寒乞臉兒街上踱,十人見了九人憎,則你那肚里春雷響閣閣。(小旦) 樂器樂器,你要呼奴使婢,寫還了各人文契! 你休要叫喚呀呀,迸殺你呵,只消一個臭屁! (鬧動介) (酸)
【七兄弟】 暢好是慢輕咱,顛狂的如舞春風楊柳花。(旦) 我老爺名登八座,位列三臺。你撒泡溺兒自照,不看別的,只看你穿的。(酸) 欺負我無勢劍銅鍘! (旦) 我是尚書的侍妾,太守的親隨,看不上你窮酸餓醋! (酸) 大字兒將咱鎮壓。(旦戲酸介) (酸) 侮弄的人如花木瓜。
休犯我法也! (旦) 什么法,亂頭發! (酸)
【川撥棹】 但輕呵跪罰, 重呵便繃扒, 休使您巧搊扎。 這樣蠻婢, 一劍揮之兩段。(旦) 你見殺了幾個? (酸) 則金谷園慣把春風殺。(酸取劍舞介) (旦怕介) 我逗你耍來,休當真假,你不會惜玉憐香,只去拿刀弄杖。(酸) 惱得我發沖冠,三尺劍生花,休想錦纏頭,一曲春無價。
聽我分付咱。
【梅花酒】休想似宰相人家,畫閣窗紗,繡襖宮花,過手湯茶,消悶琵琶,霧鬢堆鴨,暈臉生霞,言語嘈雜,心性奸滑。止要你掃雪烹茶,績苧拈麻,胡亂椎發,隨分粗糲。(旦) 我是朵嬌滴滴的花兒,造化了那生。(酸) 調侃咱,夾被兒當奮發; 嫌鄙咱,繡簾下不撐達。廝禁住叫呀呀,誰許你大行踏,獨強性權收納,改一個村莊調掃鉛華。
張千,與我揣馬鞭子,各人打五十皮鞭者! (張應介) (打介) (酸)【妝江南】 與我將不律頭侍婢各加撾,非是我貧兒暴富便張夸,漢家自有那漢家法,(旦) 有何罪過? (酸) 你將不中使言詞對答。(旦)我老爺平日冷氣兒也不曾呵著我。(酸) 問什么主人培養出牡丹芽。
(孤) 老夫觀看良久也。我將數萬金貲贈與那生,他一諾無辭,面不改容,調度有方,鞭撻奴婢,旁若無人,豈不是天下奇士!圣人云: 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 人焉廋哉! 你本是落魂行吟淮水邊,忽然遇著老夫船。為甚三言兩語將君敬,把一載金貲鎖鑰傳。你意氣昂然不推阻,鞭笞奴脾列華筵。可知張華始識豐城劍,不枉了臨行贈汝繞朝鞭。老夫就此告辭。(酸) 小生亦從此逝矣。
【鴛鴦煞】你肯將困秦淮一個書生迓,我索他走臨邛幾幅征帆掛。有一日疊鼓鳴笳,大纛高牙,令人報覆去道,有下官在于門首下馬也,將名姓通達,端然坐榻。齊道是御筆親拔,展江山扶助了當今駕。那時節,老尚書慢慢詳察,這生好面善也,是十年前牛背上斜陽將一本漢書把。(同下)
(張) 我聽得岸上人說來,這是有名的破落戶張建封,綽號做張邋遢。老爺你這一船金帛,索是與差了也。(孤) 哦,是張建封,我亦聞其名。此人日后功名不在老夫之下。張千,整頓鞍馬,隨老夫朝京去者。(張) 老尚書忽突了一船金和帛,叫張千兩腳趕驢蹄。(下)
生理: 生活,謀生之道。僦 (jiu 舊) 居: 租憑。禰衡,漢末文學家,少有辯才,性剛傲物。孟嘗君: 戰國時齊貴族,曾為相國,門下有食客數千。珠履: 本指綴有明珠的鞋子,此借指家姬和食客。公孫弘: 西漢人,曾為相,史載其以己之奉祿供養故人賓客,延攬賢士。鄭當時: 漢時陳人,為太子舍人時常置驛四郊,存問故人,后為客所累而落職。六韜三略: 六韜即周姜太公所作文韜、武韜、龍韜、虎韜、豹韜、犬韜六卷兵書。三略為漢黃石公所作兵書,分上中下三略。樂探: 教坊司管理僧尼道俗與官妓的小吏。
卑田院: 收容氣丐之地。麻渣: 抽取麻絲以后剩下的麻皮、麻桿等廢料,喻卑賤者。罵人言語行動無理無恥。孔北海: 即孔融,漢末文學家。睡鴨: 古時狀如睡鴨的銅制香爐。紅牙: 調節樂器板眼的拍板或牙板。袗(zhen診) 衣: 繡有文采的華貴衣服。八座: 東漢至唐代以尚書令、仆射、六曹 (部) 為八座。三臺: 漢代對尚書、御史、謁者的總稱。繃扒: 捆綁。 常用作繃扒吊拷。 搊 (chou初)扎: 作固執解。 金谷園: 西晉貴族石崇筑園于洛陽東北的金谷澗,世稱金谷園。撐達: 漂亮,懂事,周到。撾(zhua抓): 打,擊。不律頭; 又作方頭不律,指倔強,蠻橫不講理。廋(sou搜): 隱藏,隱匿。豐城劍: 即“豐城劍氣”的傳說,言三國時斗牛間常有紫氣,豫章人雷煥妙達緯象,以此氣為豐城寶劍之氣,尚書令張華密尋而得雙劍。繞朝鞭: 春秋晉國士會歸國,秦大夫繞朝贈之以策 (馬鞭),后代指朋友臨別贈言。
《傻狂生喬臉鞭歌妓》雖未曾如同大家筆下之奇葩,在戲曲藝苑內受到人們的推崇,然劇作蘊不慕功名富貴之意,抒一代讀書人憤世嫉俗的不平之氣,選材的奇妙,結構的謹嚴精巧,節奏的起伏流動,心理描寫的細膩入幽,曲詞的吞吐萬端,賓白的珠圓玉潤,在思想與藝術上顯示的功力,使之在戲曲史上的地位不可磨滅。明代祁彪佳《遠山堂劇品》將其列為“妙品”。筆者品之又品,其中不無道理。大凡有三妙。
事之奇,人之奇,意之深,此一妙也。新擢尚書裴寬,得意于榮貴顯達,船載金帛歌妓而驛遞京師。破落書生張建封,則貧不自立,郁郁不得志而浪跡江湖,二人在淮河渡口萍水相逢,建封被尚書接談而驚為奇士。尚書出人預料以金帛歌妓舉舟相贈,建封又戲劇性地坦然收納,且旁若無人敢于鞭責蔑視他的歌妓。此事非不奇也。劇中主角張建封,潁悟多才,善文能武,以“醉鄉日月”為家,以“殘編斷簡”為生,以“隨行荷鍤”為伴,豪氣勃勃,腔子里絕不置七貴五侯。此人非不奇也。然而作者選奇事寫奇人意又何在?《遠山堂劇品》指出:“裴尚書舉舟贈張本立,即鞭笞奴妓之偃蹇者,了無愧色,此其牢騷不平之意耳。劇中妙在深得此意。不然,與小人得意、一旦夸張者何辨!”一語破的,道出個中消息。本立出場則自許以功名顯,而無用武之地,何也?他與尚書的對唱直抒胸中孤憤,流露出滿腔不平之意。雖“頗能辯論”,但“大古里籠殺鸚鵡,饑殺絳鷹,飽殺蜘蛛,鬧殺鳴蛙”; 雖胸有“五言詩七略法”,然如今村社宰“教馬相如開店,用太史公收錢,楚宋玉看瓜,曹子建澆麻”。那些當國者“穿著慌勢衣裳,向人前裸袖揎拳,賣弄伶俐”,“假溫存滿面風華”而且“心性奸滑”。在如此黑暗的封建社會制度下,主人公的個體人格價值無法得以實現,本來就滿腹憂憤,卻又遭到了歌妓的無情挖苦,于是只好怒火中燒,痛快淋漓地鞭笞歌妓,達到心理平衡。對歌妓的鞭笞實則對黑暗社會的鞭笞,對昏庸的統治者的鞭笞。也許作者正是出于對封建社會將下層“儒”生位列娼妓、氣丐之下的深惡痛絕吧。作者塑造的張建封形象,正體現了儒家所歌頌的那種“貧賤不能移”的精神,閃爍出古代知識分子追求個體價值實現、追求個體人格完善的光華。曲意新奇,大有“列之案頭,不觀則已,觀則欲罷不能”之妙。此意不可謂不深也。
緊縫密合,草灰蛇線,匠心經營全劇結構,此二妙也。全劇由十七支曲子組成。按情節發展,大體可分為四個場面。前三支曲子為第一個場面.為人物出場,故事發生; 從 【沉醉東風】 到 【得勝令】 九支曲子為第二個場面,寫裴寬接談,舉舟以贈,為故事發展; 【七兄弟】 到 【鴛鴦煞】 五支曲子,寫本立受侮,鞭撻奴妓,為故事高潮;末段賓白為第四個場面,寫裴寬整頓鞍馬,趕往京師,為故事結束。
統觀全劇,作者在第一個場面已經對全劇情節布局作了苦心經營。張本立遠離故土客隱他鄉之愁,懷才不遇非能自立之憤,酗酒罵座無人接近之孤,集于一胸。曲詞為人物書所睹之景,言所欲之情。西風、暮天、細雨、斷雁、古木、昏鴉,曲詞意象無不令人凄楚; 秋江、小艇、白鷗、荻花,則又無不瀏亮清麗,令人悅目。一座兩景兩情,何也? 心中不平事,把酒問青天。這既是人物內心矛盾沖突的外化,又是社會矛盾在人物內心世界的縮影。一賤一貴,一辱一榮,一個顯達得意,一個窮困潦倒,一個“每日里嘆落霞”,一個“正秋江上弄荻花”,從人物身世到人物心態,都形成強烈的反差。這一場面既繪故事背景 (自然、社會),又引人物出場; 既明寫故事發生,又暗中為全劇立下主腦。
此外,作者每填一支曲子,寫一段賓白,則前顧數曲數段,后顧數曲數段。一句“腌腌臜臜怕污了咱們坐席”,引出歌妓上場,又為沖突的高潮做好鋪墊。本立與尚書作答,言他是“殘編斷簡生涯”,即從開頭賓白“幼喜文章,頗能辯論”而生發。侍女且歌且舞,羌管銀箏齊鳴,本立“動旅懷悽斷繁音,揀寒枝啼殺棲鴉”,又和第一個場面 【駐馬聽】 曲中的“映離愁”前呼后應。全劇圍繞張本立一人、鞭歌妓一事,以不平之意貫通,處處照應埋伏,針針相續相生,實則“猶造宮室”,“尺寸無不了然于胸” (王驥德 《曲律·論章法》)。
以戲劇沖突的轉換,反客為主,矛盾雙方的一方步步近逼,另一方步步退讓的形式,推動情節的發展,此三妙也。此劇的矛盾沖突是下層有識之士與封建社會政體的沖突。這種沖突又是通過張建封與裴寬于船上相晤而展開的。劇中人物的沖突又以動作來表現。動作包括“任何身體或內心活動的幻象” (蘇珊·朗格 《情感與形式》 354頁)。《鞭歌妓》故事的發展及高潮正是借助人物的形體、內心、語言三者動作的有機結合,波瀾起伏地推動了沖突的變化、激化。第二個場面,裴寬先后問張建封“家住何方”,“何不干謁”,有六韜三略又“豈無用也”。這三問為裴 (封建統治階級的代表) 張矛盾沖突的挑起、發展、激化。對在人生征途上歷經“八灘三峽”之難,飽諳世事人情,無奈而浪跡江湖的張本立而言,內心感慨萬端。他先是參禪式地敘說身世,繼而以禰衡自許,引用孟嘗君、公孫弘、鄭當時以及司馬相如、司馬遷、宋玉、曹植等歷史人物,揭露了封建官場的世故、陰暗,最后幽默地將“普乾坤有眼都教瞎”的憤慨一吐而出。至此,沖突出人預料地由尚書錦堂置酒動樂、舉舟相贈而戲劇性地轉移到了張本立與歌妓的直接矛盾沖突上。
第三個場面,本立喬臉呼奴使婢、備筵奏樂酬答尚書厚禮相贈時,歌妓非但沒有思考自己非人的悲劇命運的根源,反而對本立從相貌、生活條件以至地位諸方面極盡誣蔑之能事。先是本立呼侍兒準備筵席,遭到語言挖苦,口唾相侮,第一次忍讓,接著又呼侍兒動樂。大小歌妓欺侮他“擎著柄寒乞臉兒街上踱”,“肚里春雷響閣閣”,甚而至于以“一個臭屁”的粗俗動作侮辱,張本立第二次忍讓,未動聲色。歌妓又以“撒泡溺兒自照”從地位方面挖苦,進而出現戲弄的形體動作,本立作了“欺負”、“侮弄”、“鎮壓”的思考,告誡歌妓“休犯我法也”,否則“一劍揮之兩段”,作了第三次忍讓。當歌妓進一步挑斗時,本立怒發沖冠,舞劍生花,沖突發展到高潮。張本立怒不可遏,揭露了宰相人家生活的奢侈,最后又受到歌妓調侃,便命尚書隨從鞭笞歌妓,沖突解決。從第二個場面到第三個場面,人物心理活動,語言動作與插科打諢的有機結合,使劇情呈現出悲與喜、緩與急、濃與淡、外部與內心、漸變與突轉、深沉與明快的節奏美、流動美。
《鞭歌妓》在選材、結構、沖突的表現,主題的開掘諸方面出奇制勝,富有戲劇性,誠如李漁所說:“戲法無真假,戲文無工拙,只是使人想不到,猜不著,便是好戲法,好戲文。”(《閑情偶記·詞曲部·小收煞》) 難怪 《遠山堂劇品》推其為“妙品”。不過用典太多,還有案頭文學之弊。
有人指出 《鞭歌妓》為沈氏“仿元人”“以自寓”(《吳江縣志·沈自徵傳》卷32)。此劇的思想內容可以見出此劇當為沈氏隱居所作。從國子監生到隱居山中必有難言之苦衷。全劇主角的思想矛盾尚依稀可見: 時而言“物外年光清閑煞”,“知我的問隨行荷鍤”,時而又自命不凡,以彌衡、孔融自比,可以見出作者仍不甘孤寂出世。因而,此劇既有蔑視權貴,不慕榮華富貴而潔身自好一面,又有清高脫俗的消極一面,欣賞時要加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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