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柳宗元《敵戒》原文|注釋|賞析
柳宗元
皆知敵之仇,而不知為益之尤; 皆知敵之害,而不知為利之大。
秦有六國,兢兢以強; 六國既除,乃亡。晉敗楚鄢,范文為患; 厲之不圖,舉國造怨。孟孫惡臧,孟死臧恤,“藥石去矣,吾亡無日”。智能知之,猶卒以危;矧今之人,曾不是思!
敵存而懼,敵去而舞,廢備自盈,只益為瘉。敵存滅禍,敵去召過。有能知此,道大名播。懲病克壽,矜壯死暴,縱欲不戒,非愚伊耄。我作戒詩,思者無咎。
孟子一生困頓,然而于困頓之中,他卻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緊張有致,未嘗輟學于萬一,過得很充實。他總結自己的經驗,很沉重地說出了一句名言:“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其后,司馬遷在《報任安書》里,于沉重之外,更帶著悲憤,說出了相同的道理:“昔周文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述《春秋》,……詩三百篇,大抵圣人發憤之所為也”。
建立在對封建社會深刻認識基礎上的這種有識之見,在柳宗元這里,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尤其是他被貶之時,成為他創作的豐獲季節。宛似明珠,在被埋沒時期,得了地壓和地火的錘煉,終于大放異彩。《敵戒》一文,便是這一時期的作品。
《敵戒》全文不足二百字,可謂短小;且音節鏗鏘,讀來瑯瑯上口。于此小小體制之中,縱談古今,以其極富哲理性的分析,深刻地闡述了一個獨到而無可辯駁的見解,已屬不易;更難能可貴的是,于字里行間透露出力穿紙背的戰斗精神和直沖霄漢的無畏氣魄。
曹丕《論文》說:“文以氣為主”。這話雖非至理,卻也頗有見地。《敵戒》的成功,即在于此。這是秉天地之靈氣而形成的勃勃之英氣、蕩蕩之豪氣,遂成柳宗元一家之氣。
“皆知敵之仇,而不知為益之尤;皆知敵之害,而不知為利之大。”開門見山,先聲奪人。既無矯揉造作之媚態,更無縮首畏尾之怯姿,一個“皆”字,寫盡了柳宗元對碌碌世態的鄙視,也痛快淋漓地表達了自己高于世人的脫俗之見,將一聲棒喝,落在昏沉沉的社會之中。敵人的存在,固然是我們的仇人和禍害,但是,對我們有好處的地方卻很多,有利的地方卻極大。這一段,鮮明地反映了柳宗元的一貫性格。
提出論點之后,柳宗元引了三個歷史事實作為論據。第一個是戰國末年秦與大國爭雄,秦統一及亡于陳勝的故事。當時秦處于中國西部的荒蠻之地,對手是齊、楚、燕、趙、韓、魏等中原文明之鄉,地廣物博,經濟發達,人才濟濟,兵強馬壯,尤其六國聯兵,叩關攻秦,對秦形成極大威脅。秦面對這一敵人,時時懷懼,真可謂“枕戈待旦,以防敵患”,出于生存及爭霸的需要,用商鞅法,勵精圖治,終于翦滅六國而一統天下。然而,“六國既除,訑訑乃亡”,訑訑:驕傲自滿的樣子。秦始皇鞭策宇內,自以為萬世江山,固若金湯,于是修阿房,筑長城,建陵墓,驕橫萬狀,毀盡民力,寒透人心,致使大澤揭竿,天下響應。秦至二世而亡。第二個是春秋晉楚鄢陵之戰的故事。鄢陵,春秋時鄭國地名,今河南省鄢陵縣。晉軍勝,楚軍敗北,晉大夫范文子認為“外寧必有內憂”,擔心因勝而驕,因驕致禍,故勸諫晉國君厲公,但厲公樂而忘憂,驕橫亂政,最終造成全國臣民的怨忿。第三個是春秋時魯國大夫孟孫與臧孫互為敵仇的故事。孟孫先逝,臧孫對孟孫的死非但沒有慶幸之感,反而十分憂慮,“孟死臧恤”,恤,憂慮。臧孫說:“能夠時時針砭及療治我的藥物和石針喪失了,我離死的日子也不遠了。”
這三個故事由廣而狹、由大而小,以“家事國事天下事”的不同層次上論證了共同的主題思想: 因敵而憂,因憂而戒,于是精于業,思于行,于是才能生存,才能發展。相反,因敵亡而縱欲,沉溺于享樂之中,危險也就來了。引證這三個史實之后,柳宗元感慨地說: 聰明賢能的人懂得這個道理,尚且遭到危難,何況今天的人,竟對這些道理連想都不想!“矧今之人,曾不是思!”以反詰之語出之,頗發人深省。
最后一段,柳宗元做了推理。今天的人,心懷淺薄之見,“敵存而懼,敵去而舞”,解除戒備,自滿自足,這樣的結果,只會更加招致災禍。反不如正視現實,凜然面敵,充分認識到: 敵人存在,能使人提高警惕,免除禍患; 敵人離去,則易使人麻痹大意,招來過失。知道了這個道理,方能光大其政治主張,使名聲得到遠揚。同樣的道理,“懲病克壽,矜壯死暴。縱欲不戒,非愚伊耄。”懲: 警惕; 克: 能夠; 伊: 是;耄: 糊涂。因曾病而警惕,能夠益壽延年; 自恃身體強壯,可能突然死亡。放縱自己的嗜欲,不加節制,不是愚蠢就是糊涂。
柳宗元以極其鄙薄的口氣評判了這類“今之人”,他們目光短淺,胸無大志,無進取之心,有茍且之意,不敢自信自強,戰敵而勝之,只一味恐懼,甚至寄希望于敵人的偶然失利。假如敵人一旦滅亡,則沾沾自喜,醉生夢死。這些可憐蟲,用來理家,則家敗; 用來治國,則國亡; 用來平天下,則天下亂。那么,該做什么樣的人呢?柳宗元之意已不言自明。
這篇文章通過引證歷史上的經驗教訓,加以理論上的分析、發揮,深刻揭示了國家政治及個人身心修養上敵對事物的有益作用。
章士釗《柳文指要》中認為《敵戒》具有尖銳的針對性,是向唐憲宗等敲的警鐘。這種看法很有見地。元和十二、十三年 (817—818),唐王朝先后平定了淮西等地藩鎮的叛亂。一時間似乎呈現出中興景象。柳宗元此時雖被貶柳州僻壤,也為這一勝利而振奮,寫了《平淮夷雅》等文,表現了歡欣鼓舞的心情。然而這時王朝統治集團卻陶醉于勝利,唐憲宗頗有不可一世的架勢,于元和十四年七月,加尊號為“元和圣文神武法天應道皇帝”,更加縱侈橫暴。“敵去而舞”,柳宗元清醒地意識到這種現象的危害,又不便明言,心情沉重地寫下了這篇短論。果然,“矜壯死暴”,唐憲宗在加尊號的次年,便死于宦官之手,唐王朝也日益走向敗亡。
《敵戒》是用韻文形式寫的說理文,觀點鮮明,見解精辟,哲理性很強,由此及彼,由表而里,議論獨到而推理深刻,感情飽滿而不溢于外,這充分顯示了柳宗元深厚的藝術功力。
《敵戒》在藝術表現形式上,也是十分精美的。全文除開頭一段用五七言兩句相對而外,余皆四言句,且注意用韻與換韻,顯得節奏明快,鏗鏘有力,音韻清亮,讀來上口,而換韻的運用,又使文章自然流暢、曲折起伏,從而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和美的享受。此外,全文行文之爽利,用筆之精練,確實做到了惜墨如金,不令后人增刪。兼之韻味悠長,若地底之鐘鳴;浩思渺遠,如天邊之雷響。將不盡之情,書于有盡之紙帛,然于紙帛之外,情猶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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