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明代劇曲·明代傳奇·沈受先《三元記·遣妾》原文與翻譯、賞析
【如夢令】(生上) 曾記尋常俗諺,說道人離鄉賤。匹馬走風煙,吹得京塵滿面。開筵宴,逆旅議成姻眷。
【洞房春】(丑上)花燭熒煌,洞房今夜開筵宴。馮官人,新人已到門首,你可出去迎接。(生)起動起動。(貼上)玉笙低按,伉儷非吾愿。(生) 老大新婚,燈下羞相見。(貼)心懷怨,淚痕如線,界破殘妝面。
(丑) 我不坐了,明日來與你暖房。正是天上人間,方便第一。(生)媽媽,且再坐一坐。
【桂枝香】匆匆開宴,重將燭翦。安排著合巹春杯,燈下交相酬勸。呀,看他悶思郁然,悶思郁然,莫不是聘財輕鮮,禮儀疏簡。小娘子,你且從權,莫道我山妻妒,我的山妻且是賢。
【前腔】 (貼)財非輕鮮,禮非疏簡。只因有事關心,悶思實難排遣。(丑)小姐,你且莫怨天,且莫怨天,怨天天遠,況你的事難展轉。
(貼)這其間,欲訴衷腸事,傷心不可言。(生) 問小娘子有何心事,可與卑人一說。
【前腔】 (貼) 言之慚赧,只恐逆流難挽。痛雙親衰老無兒,我去了何人為伴。我的爹娘,從今別后,從今別后,山遙水遠,抱負終天之怨。好心酸,我的爹娘,若要重相見,三更夢里旋。
【前腔】(生) 與你紅絲新綰,期為姻眷。緣何不念新婚,愁鎖雙眉不轉。你有事盡言,有事盡言,與伊分辨,不須愁怨。這姻緣,想他就里非無屈,其間必有冤。
【前腔】 (貼)嚴君游宦,時乖多難。(生)你原來是宦家之女,令尊做甚么官來?(貼) 只因綱運他方,欠折官糧一半。(生)運折了官糧,如何處置?(貼)說也惶恐,卻賣妾抵償,賣妾抵償,非吾之愿,教我如何不怨。有誰憐,我的爹娘,兒去親無倚,心旌兩地懸。
【前腔】(生) 聽他哀情凄慘,使我勃然色變。你雙親衰老無兒,何忍把你天倫離間。小娘子,不須淚漣,不須淚漣,把你送歸庭院。(貼)想我家父必將銀子完官去了,奴家情愿隨官人去也。(生) 你也不須留戀。請回旋,教你骨肉重完聚,別選姻緣遂百年。待我喚媒婆出來。媽媽有請。(下略)
(丑)官人,我如今送他回去,你且收下文券在身邊,不怕他不還你的銀子。(生) 媽媽,我不是這樣人。自古道周急不繼富,他父親在患難之中,我當助之,如何說這等話?娘子,收下文券去。(丑) 難得這好人。小姐,你可拜謝了馮官人去罷。(貼) 官人請上,待奴家拜謝。
【憶鶯兒】君最賢,憐妾艱。遣妾還家不索錢,仁義于君得兩全。德深似淵,量宏似天,陰功最大行方便。(合) 望蒼天,與他前程遠大,瓜瓞永綿綿。
【前腔】(生)你且休嘆嗟,免淚漣。我要娶妾呵,本求子嗣得兩全,忍教你父子分兩邊。如今遣還你父親呵,去珠復還,缺月再圓,一家骨肉重相見。請回旋,從今如愿,別擇個好姻緣。
【前腔】(丑)你把聘財,輕棄捐。濟人急難勝結緣,陰德從來感動天。位登壽山,廣種福田,何愁眼下無姻眷。似君賢,麟兒早賜,慶澤永流傳。
《三元記》 事本宋羅大經《鶴林玉露》 的《馮三元》 條,敘寫馮商慷慨好義、積德行善而終獲福報的故事。江夏富商馮商樂善好施,周濟貧窮人家,無微不至。土豪胡大才意圖強占王以德之妻,傾陷王以德入獄。王妻找到馮宅,意欲賣身救夫。馮商慨然贈銀,使王以德減罪,又資送盤纏,助王氏夫婦往發配地謀生。后馮商途經河南,正巧投宿在王氏夫婦所開店中。王以德欲報前恩,特令妻子為馮商侍寢,結果遭到馮的嚴拒。馮商在京經商時,為求子息,買運使張祖之女為妾。新婚之夜,馮見新娘愁眉不展,細問究竟,方知張祖運折了官糧,不得已只好賣女償還,當即將張女送還,聘金全部奉贈。馮商四處行善,終于感動玉帝,令文曲星降凡為馮商之子,取名馮京。長成后連中三元,光耀門楣,馮商夫婦俱獲封贈。這里所選的套曲描寫了馮商無償遣返在京所娶侍妾的前后經過。
首曲 【如夢令】 由馮商交代京師成婚之事,引出下面的具體情節。曲辭中 “風煙” 為風塵、塵世之意; “京塵” 是京洛塵的略稱,常用以比喻功名利祿等塵俗之事;“逆旅” 即旅店。遠離家鄉的馮商想起 “人離鄉賤” 的俗諺,為自己不得不單人匹馬奔波于俗世煙塵中而黯然神傷。在這種心理背景下,他 “議成姻眷”,預備找一個女子來陪伴自己,延續家族香火,原是極其自然的事情。
次曲 【洞房春】 正式介入情節,敘寫馮商與新娘見面后同入洞房的景況。曲中首先借媒人之口點明洞房的喜慶氛圍,以與新娘 “心懷怨,淚痕如線” 的悲戚情緒構成不和諧的鮮明比照。曲辭中 “熒煌” 為堂皇明亮之意,“玉笙” 代指迎親的音樂。由店房改成的洞房,花燭照眼、收拾一新,入夜后便準備開宴成親。“老大新婚” 的馮商在媒人的指點下接進新娘,心中頗感歡悅,轉而想到自己的年齡,又覺得有些別扭,“燈下羞相見” 的一個 “羞” 字正寫出了他這種興奮與歉疚相糅合的復雜心態。而年輕的新娘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心境,她帶進洞房的不是喜氣而是難泯的怨恨和“淚痕如線,界破殘妝面” 的凄慘神情。句中 “界” 在這里有分劃的意味。新婚之夜,她沒有一般新娘的那種嬌羞和緊張,只是任由止不住的淚線流過面頰,將臉上所化的妝沖得不成樣子。新郎、新娘二人從行為舉止到內在心態的巨大反差帶來初步的戲劇沖突,為以下情節的展開奠定了基礎。
套曲從 【桂枝香】 開始進入全出的重點部分,逐層深入地表現馮商與新娘的內在沖突。曲辭中 “翦” 同 “剪”,“重將燭翦” 意謂再次修剪蠟芯,挑亮燭光; “悶思郁然” 為憂思深重之意; “從權” 意指權且變通接受。作了新郎的馮商滿心歡喜地整備花燭,匆匆開宴,要與新娘飲合巹杯時,才發現她悶悶不樂,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細致周到的馮商當即關切地動問因由,耐心勸慰: 是不是聘金太少,迎娶禮儀太過簡慢,所以惹得你心中不快呢?又或者是為人作妾,擔心大婦嫉妒,因而心神不定?若是前者,就請你暫且委屈一下; 若是后者,你盡管放心,我家中妻子是很賢惠的,大家一定能和睦相處。幾句簡短的話語將馮商樸質善良的性格充分展示出來,為下面遣還新娘的情節留下了伏線。緊接其后的 【前腔】 中,新娘話鋒相接地回答了馮商的提問: “財非輕鮮,禮非疏簡。只因有事關心,悶思實難排遣。” 至于是何事縈繞心間,卻不明言。此時媒人又插進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小姐,你且莫怨天,且莫怨天,怨天天遠,況你的事難展轉。” 句中 “展轉” 為周轉、應付之意。知情的媒人提醒新娘,她落到這種局面,實由自家的特殊情況所導致,怨也無用。新娘接受了她的勸告,打住原話,轉以 “這其間,欲訴衷腸事,傷心不可言” 之語含混帶住。劇曲中加入媒人言辭,一則打破了兩人問答的單調戲劇情境,使場面趨于活躍; 二則掩蓋了新娘郁郁不歡的真實原因,造成懸念,為劇情平添一重曲折。
媒人退出后,馮商重拾話頭,急切地想要知道新娘 “有何心事”,再度引起新娘的傷感,重復使用 【桂枝香】 曲調的 【前腔】 以明白如話的辭句記錄了新娘發自肺腑的哀痛之音。提起傷心事,新娘欲言又感羞怯,自覺走到這一步,事情已無法挽回。她說自己 “痛雙親衰老無兒”,怕走后無人與爹娘為伴; 又哀嘆別后天各一方,再難與衰邁的父母相見,恐怕這種骨肉分離之痛從此將轉化為終身的憾恨。此時新娘仍不道明憂傷的根本原因,從而使得原有的戲劇懸念進一步得到加強。下一曲 【前腔】 中,馮商的再次發問將整出戲逐步推向核心情節。“紅絲新綰”、希望能再添一段美滿姻緣的馮商見新娘一直 “愁鎖雙眉不轉”,遮遮掩掩不肯吐露實情,心中疑慮難消,一面好言相勸,叫她有事盡管直說,不必獨自愁怨,且聲明若真是遇到了什么麻煩,可以幫助解決; 一面在心底暗自揣測,覺得這樁姻緣中新娘必有委屈之處。在以上段落中,人物內心的矛盾沖突及人物相互之間的心理沖突均得到頗為深入的開掘。在此基礎上,劇作開始進入高潮部分。
隨后的兩曲 【前腔】 揭開了新娘 “悶思郁然” 的謎底,將劇情迅速推進到馮商慷慨 “遣妾” 的中心情節。曲辭中 “嚴君” 系子女對父親的尊稱,“游宦” 意謂在外作官,“時乖” 有時運不濟之意,“綱運” 是唐宋以來分組成批運送大宗貨物的一種運輸法。新娘之父出任外官時,因失誤而折損了運送他處的一半官糧,為抵償虧欠,不得不將獨生女兒賣與他人為妾。“非吾之愿,教我如何不怨” 與 “兒去親無倚,心旌兩地懸” 等句寫出新娘只恨命運捉弄而不肯責怪爹娘的柔順性格,既與上文描寫相呼應,又引發出馮商的哀憐之情,使劇曲自然轉入下一曲敘寫馮商反應的 【前腔】。聽完新娘的哀哀泣訴,俠義心腸的馮商深為所動,臉上原有的喜悅之情頓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想到新娘衰邁的雙親無人照應,在風燭之年還要經受骨肉分離的巨大痛苦,他心中萬分不忍,當即表示要將新娘送回家去,讓她親人團聚,再重選一頭稱心如意的親事,同時慨然交回契約文券,作了不索聘錢的允諾。曲作在交代情節的同時,刻刻不忘用對比手法展現人物心理情緒的變化,增強作品內在的戲劇性。馮商由歡悅到疑惑再到悲憫的情感遞變與新娘從怨艾到憂傷再到欣喜的情緒波動彼此交織,互相影響,構成套曲鋪衍生發的深層動力。隨著原有沖突的解決,局勢轉為明朗,人物關系也相應發生改變,套曲就此進入尾聲。
最后的收尾部分由三曲 【憶鶯兒】 組成,第一、三兩曲分別傳述新娘和媒人對馮商的感激贊頌之辭,第二曲則為馮商的答語。其中 “陰功” 為佛家習語,俗傳陰世主宰記下的人在陽間行善所積功德,即謂之陰功,下面的 “陰德” 意思亦相近; “位登壽山” 有壽如山高之意; “廣種福田” 亦為佛教用語,佛家以為行善積德與種田一樣,肯播種便有收獲,故云; “瓜瓞永綿綿” 是以瓜蔓的延展來比喻子孫昌盛,繁衍不絕;“忍教你父子分兩邊” 的 “忍” 實為豈忍、不忍之意; “麟兒” 系古代對男嬰的美稱,用以形容小兒聰穎不凡、前程遠大; “慶澤” 是指皇帝的恩澤。“似君賢,麟兒早賜,慶澤永流傳” 幾句意思是說,像你這樣的好人定能早生貴子,長大后讀書做官,詩禮傳家,讓后世子孫代代承受皇家的恩澤。經過種種起承轉合的鋪排,全套至此完滿收結,雖未留下可供回味的余韻,卻也神完氣足,無懈可擊。
清代著名戲劇理論家李漁曾在其 《閑情偶寄》 中提出戲文 “貴淺不貴深” 之說,要求劇作曲辭 “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隱僻,其句則采街談巷議。即有時偶涉詩書,亦系耳根聽熟之語,舌端調慣之文,雖出詩書,實與街談巷議無別者”。以上套曲緊緊圍繞全出的主要戲劇沖突展開,一波三折,步步深入,結構清晰,造語淺豁,與李漁的創作理想頗為接近,實是較為典型的場上演出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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