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漢卿救風塵(第二折)作品賞析

(周舍同外旦上，云; ) 自家周舍是也。我騎馬一世，驢背上失了一腳。我為娶這婦人呵，整整磨了半截舌頭，才成得事。如今著這婦人上了轎，我騎了馬，離了汴京^①，來到鄭州。讓他轎子在頭里走，怕那一般的舍人說^②; “周舍娶了宋引章。”被人笑話。則見那轎子一晃一晃的，我向前打那抬轎的小廝^③，道： “你這等欺我! ” 舉起鞭子就打。問他道： “你走便走。晃怎么? ”那小廝道： “不干我事^④，奶奶在里邊不知做甚么^⑤? ” 我揭起轎簾一看，則見他精赤條條的在里面打筋斗^⑥。來到家中，我說： “你套一床被我蓋。”我到房里，只見被子倒高似床。我便叫：“那婦人在那里，” 則聽的被子里答應道： “周舍，我在被子里面哩。” 我道：“在被子里面做甚么? ” 他道： “我套綿子，把我翻在里頭了^⑦。” 我拿起棍來，恰待要打，他道： “周舍，打我不要緊，休打了隔壁王婆婆。” 我道： “好也，把鄰舍都翻在被里面! ” (外旦云： ) 我那里有這等事? (周舍云： ) 我也說不得這許多。兀那賤人^⑧，我手里有打殺的，無有買休賣休的^⑨。且等我吃酒去，回來慢慢的打你。(下。) (外旦云： )不信好人言，必有恓惶事⑩。當初趙家姐姐勸我不聽，果然進的門來，打了我五十殺威棒⁽¹¹⁾，朝打暮罵，怕不死在他手里。我這隔壁有個王貨郎，他如今去汴梁做買賣，我寫一封書捎將去⁽¹²⁾，著俺母親和趙家姐姐來救我⁽¹³⁾。若來遲了，我無那活的人也。天那，只被你打殺我也! (下。)

(卜兒哭上⁽¹⁴⁾，云： ) 自家宋引章的母親便是。有我女孩兒從嫁了周舍，昨兒王貨郎寄信來，上寫著道： “從到他家里，進門打了五十殺威棒。如今朝打暮罵，看看至死，可急急央趙家姐姐來救我⁽¹⁵⁾。”我拿著書去與趙家姐姐說知，怎生救他去。引章孩兒，則被你痛殺我也! (下)

(正旦上，云： ) 自家趙盼兒。我想這門衣飯⁽¹⁶⁾，幾時是了也呵! (唱：)

【商調集賢賓】咱這幾年來待嫁人心事有，聽的道誰揭債⁽¹⁷⁾，誰買休。他每待強巴劫深宅大院⁽¹⁸⁾，怎知道摧折了舞榭歌樓⁽¹⁹⁾?一個個眼張狂似漏了網的游魚⁽²⁰⁾，一個個嘴盧都似跌了彈的斑鳩⁽²¹⁾。御園中可不道是栽路柳⁽²²⁾，好人家怎容這等倡優⁽²³⁾。他每初時間有些實意，臨老也沒回頭。

【逍遙樂】那一個不因循成就，那一個不頃刻前程，那一個不等閑間罷手⁽²⁴⁾。他每一做一個水上浮漚⁽²⁵⁾。和爺娘結下不廝見的冤仇⁽²⁶⁾，恰便是日月參辰和卯酉⁽²⁷⁾，正中那男兒機彀⁽²⁸⁾。他使那千般貞烈⁽²⁹⁾，萬種恩情，到如今一筆都勾。

(卜兒上，云： ) 這是他門首⁽³⁰⁾，我索過去。(做見科，云： ) 大姐，煩惱殺我也! (正旦云： ) 奶奶，你為什么這般啼哭? (卜兒云： ) 好教大姐知道： 引章不聽你勸，嫁了周舍，進門去打了五十殺威棒，如今打的看看至死，不久身亡。姐姐，怎生是好? (正旦云： ) 呀! 引章吃打了也⁽³¹⁾。(唱： )

【金菊香】想當日他暗成公事⁽³²⁾，只怕不相投。我作念你的言詞⁽³³⁾，今日都應口。則你那去時，恰便是去秋⁽³⁴⁾。他本是薄幸的班頭⁽³⁵⁾，還說道有恩愛結綢繆⁽³⁶⁾。

【醋葫蘆】你鋪排著鴛衾和鳳幬⁽³⁷⁾，指望效天長共地久; 驀入門知滋味便合休⁽³⁸⁾。幾番家眼睜睜打干凈待離了我這手⁽³⁹⁾ (帶云： ) 趙盼兒，(唱： ) 你做的個見死不救，可不羞殺這桃園中殺白馬，宰烏牛⁽⁴⁰⁾?

(云： ) 既然是這般呵，誰著你嫁他來? (卜兒云： ) 大姐，周舍說誓來 (正旦唱： )

【幺篇】那一個不磣可可道橫死亡⁽⁴¹⁾? 那一個不實丕丕拔了短籌⁽⁴²⁾?則你這亞仙子母老實頭⁽⁴³⁾。普天下愛女娘的子弟口⁽⁴⁴⁾，(帶云： )奶奶，不則周舍說謊也⁽⁴⁵⁾，(唱： )那一個不指皇天各般說咒⁽⁴⁶⁾?恰似秋風過耳休休⁽⁴⁷⁾!

(卜兒云： ) 姐姐，怎生搭救引章孩兒? (正旦云： ) 奶奶，我有兩個壓被的銀子⁽⁴⁸⁾，咱兩個拿去買休去來。(卜兒云： )他說來：“則有打死的，無有買休賣休的。” (正旦尋思科，做與卜耳語科，云： )則除是這般⁽⁴⁹⁾。(卜兒云： )可是中也不中⁽⁵⁰⁾? (正旦云： )不妨事，將書來我看⁽⁵¹⁾。(卜遞書科，正旦念云： ) “引章拜上姐姐并奶奶：當初不信好人之言，果有恓惶之事。進得他門，便打我五十殺威棒，如今朝打暮罵，禁持不過⁽⁵²⁾。你來的早，還得見我; 來得遲呵，不能勾見我面了⁽⁵³⁾。只此拜上。” 妹子也，當初誰教你做這事來! (唱)

【幺篇】想當初有憂呵同共憂，有愁呵一處愁。他道是殘生早晚喪荒坵⁽⁵⁴⁾，做了個游街野巷村務酒⁽⁵⁵⁾; 你道是百年之后，(云： ) 妹子也，你不道來——“這個也大姐，那個也大姐，出了一包膿; 不如嫁個張郎婦，李郎妻，(唱： )立一個婦名兒，做鬼也風流。”

(云：) 奶奶，那寄書的人去了不曾? (卜兒云： 還不曾去哩。(正旦云： ) 我寫一封書寄與引章去。(做寫科，唱： )

【后庭花】 我將這情書親自修⁽⁵⁶⁾，教他把天機休泄漏。傳示與休莽戇收心的女⁽⁵⁷⁾，拜上你渾身疼的歹事頭⁽⁵⁸⁾。(帶云： )引章，我怎的勸你來?(唱： ) 你好沒來由，遭他毒手，無情的棍棒抽，赤津津鮮血流⁽⁵⁹⁾，逐朝家如暴囚⁽⁶⁰⁾，怕不將性命丟! 況家鄉隔鄭州，有誰人相睬瞅，空這般出盡丑。

(卜兒哭科，云： ) 我那女孩兒那里打熬得過! 大姐，你可怎生的救他一救?

(正旦云： )奶奶，放心! (唱： )

【柳葉兒】則叫你怎生消受⁽⁶¹⁾，我素合再做個機謀⁽⁶²⁾。把這云鬟蟬鬢妝梳就⁽⁶³⁾，(帶云：) 還再穿上些錦繡衣服。(唱) 瑚珊鉤，芙蓉扣⁽⁶⁴⁾，扭捏的身子兒別樣嬌柔。

【雙雁兒】 我著這粉臉兒搭救你女骷髏⁽⁶⁵⁾，割舍的一不做二不休⁽⁶⁶⁾，拼了個由他咒也波咒⁽⁶⁷⁾。不是我說大口，怎出得我這煙月手⁽⁶⁸⁾!

(卜兒云： )姐姐。到那里仔細著。(哭科，云： ) 孩兒，則被你煩惱殺了我也!(正旦唱： )

【浪里來煞】 你收拾了心上憂，你展放了眉間皺，我直著花葉不損覓歸秋⁽⁶⁹⁾。那廝愛女娘的心見的便似驢共狗⁽⁷⁰⁾，賣弄他玲瓏剔透⁽⁷¹⁾。(云： ) 我到那里，三言兩句，肯寫休書，萬事俱休; 若是不肯寫休書，我將他掐一掐，拈一拈，摟一摟，抱一抱，著那廝通身酥，遍體麻。將他鼻凹兒抹上一塊砂糖，著那廝舔又舔不著，吃又吃不著。賺得那廝寫了休書，引章將的休書來，淹的撇了⁽⁷²⁾。我這里出了門兒，(唱： ) 可不是一場風月，我著那漢一時休，(下。)



《救風塵》，是以妓女生活為題材的著名喜劇。據后人考證，關漢卿一生寫了不少這一類題材的劇作，其中以妓女為劇中主要人物的就有八本，可惜留存下來的只有 《謝天香》、《金線池》和 《救風塵》三本，其他均己散佚，

娼妓問題，一直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重大社會問題之一，它較為集中地反映出那個時代的一些社會弊端。從戰國時代的 “內閭”，漢武帝時代的 “營妓”，到唐代的 “宜春院”、“平康坊”，宋代的 “富樂院”等，賣淫，竟作為一種合法存在的社會現象延續下來，并因封建統治者的首肯與庇護而大為發展。到了元代，妓女數量之多，令人瞋目，據 《馬可波羅旅行記》記述，當時的元大都 (北京) “娼妓之數有二萬五千”; 而在杭州，竟達到 “其數之多，未敢言也”的地步。封建社會的非人性，封建倫理道德的虛偽性，封建婚姻制度維護夫權而歧視婦女的不合理性，都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出來。封建統治者的偽善面目，也因這個問題而暴露得更加充分： 一方面，他們中的一些人及其不肖子孫，或嫖妓、或納娼，或津津樂道顯貴與名妓的交往，言行并無禁忌，元人夏庭芝的一部 《青樓集》記載了他們的種種劣跡; 另一方面，他們卻口是心非，做盡官樣文章，以封建衛道士自居，并用封建戒律將妓女打入生活的最底層，一部 《元典章》記下了他們限妓治妓的所謂 “豐功偉績” 。而那些受害者，那些淪落風塵、任人踐踏的窮家良女，那些既作為顯貴闊少的玩物又作為傷風敗俗的災星的妓女，卻有冤無處伸，有苦無處吐，《金錢池》中的名妓杜蕊娘哀哀哭訴說： “我想這一百二十門，門門都好著衣飯，偏俺這一門，都是誰人制下的?忒低微呵! ”真是聲聲含淚，字字帶血!

因此，作為反映現實生活的文學，作為一個關心社會問題的作家，便不能不涉足這個領域。從唐人傳奇，到宋人話本，到元人散曲、雜劇，以妓女生活為題材的作品，便屢見不鮮。而一生不慕仕途、主要生活于市井細民與倡優之中的關漢卿，對妓女的生活與經歷更為熟知，對他們難以泯滅的不屈人格深有體察，其憂憤也更為深廣。他的《救風塵》，不僅擺脫了過去一些傳奇、話本、戲曲描寫妓女生活時的自然主義傾向和庸俗低級的趣味，而且寄意深遠，用勝利者的笑聲揩干了悲泣者的淚，表現出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妓女的智慧、人格和迫切要求解放的呼聲。因此，《救風塵》一劇也同他的偉大悲劇 《竇娥冤》一樣，藝術生命經久不衰，在戲劇舞臺上常演常新。我國解放后，昆劇、越劇、川劇等不少劇種，都先后上演過此劇，趙盼兒的形象在今天的觀眾中，并不陌生。

《救風塵》的故事情節是：年輕幼稚、不諳世事人情的妓女宋引章，被風月場上的老手、富豪子弟周舍所騙，竟不聽同命運的姐妹趙盼兒勸阻，同窮秀才安秀實割斷了情愛，嫁給了周舍。但周舍婚后即翻臉無情，先是進門打了 “五十殺威棒”，繼而又“朝打暮罵”，“看看至死” 。宋引章在受盡虐待與凌辱之后，追悔莫及，只得寫信向義姊趙盼兒求救。趙盼兒接信后，原想用多年積蓄的私房錢替宋引章贖身，但狠毒的周舍揚言，寧可打死，也不準宋引章“買休”; 俠腸義膽的趙盼兒在萬般無奈時，便決心用風月手段救出宋引章。她梳妝打扮，自帶陪嫁，趕到鄭州，用美貌和機智，從周舍手中賺得了“休書”，并偕同宋引章逃離鄭州。周舍發覺中計后，就去追趕她們，并從宋引章手中騙取了 “休書”，將“休書” 咬碎; 其實，他毀掉的是一份假休書，真休書在趙盼兒手中。黔驢技窮的周舍便猛撲上去搶真休書; 但趙盼兒不是宋引章，她早有防備，結果周舍撲了空，只得拉她到官府。這時安秀實也聞訊趕到官府，狀告周舍霸人妻室。最后在趙盼兒的保親作證與官府的公斷下，安秀實與宋引章結為夫妻，而惡少周舍則被杖責六十，革去特權，“與民一體當差”。

可見，《救風塵》的故事情節是既單純而又曲折多變。說單純，主要是指全劇的矛盾沖突集中、明晰，脈絡清楚，它始終以妓女趙盼兒與惡少周舍的矛盾斗爭為主軸; 說曲折多變，是說全劇的波瀾不斷涌出，一波剛平，一波又起，緊張曲折，扣人心弦。其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全劇結構精巧。關于《救風塵》的結構，評論家多有稱譽。王國維在 《宋元戲曲考》中說： “……其布置結構，亦極意匠慘淡之致，寧較后世之傳奇有優無劣也。”(詳見 《王國維戲曲論文集》85頁) 日本著名漢學家、中國戲曲研究的專家青木正兒說： “結構致密手法最為靈動的作品，便是 《救風塵》。”并說此劇虛實起伏，跌巖多多姿 (詳見 《元人雜劇概說》56頁) 。總覽 《救風塵》的結構藝術，主要有以下特點：

(一) 善用伏筆，制造懸念。第一折寫宋引章從良嫁給周舍，婚后能否幸福?作者先通過趙盼兒的勸阻作了暗示，又通過下場詩 (“只怕吃了良家虧，還想娼家做”) 再作提示，既使觀眾耽心，欲知后事，又使劇情發展符合意料，并不顯得突兀。第二折寫趙盼兒定計，只做 “與卜耳語科”，并未直接端出所定何計，觀眾看了后來一系列發生的事件，并聽了宋引章 “周舍，你好癡也! 趙盼兒姐姐，你好強也! ”的獨白，才恍然大悟。另外，象趙盼兒為什么在第一折中留下安秀實，在第三折中為什么自帶羊、酒、紅羅，在第四折中為什么要換掉宋引章的休書，等等，都是先有伏筆，后有照應，制造懸念，引人入勝。

(二) 著意創新，巧設高潮。高潮是指小說、戲劇等敘事文學中的基本矛盾發展到最尖銳、最緊張的階段，它是充分展示人物性格、集中表現主題的關鍵環節。因此，劇作家都非常重視對戲劇高潮的處理。元人雜劇一般都是四折，并常常一、二折鋪墊劇情，第三折是高潮，第四折是結局。而《救風塵》的高潮則在第四折，它用前三折鋪墊劇情，將高潮與結局均放在第四折。第一折的“從良”，是矛盾沖突的開始; 第二折的“定計”是矛盾沖突的發展; 第三折的巧施風月手段、智賺休書，還不是矛盾沖突的最高峰; 只有到了第四折，劇情才發展到最緊張的階段。從毀休書、搶休書到官府智斗，浪谷波峰疊相涌出，眼看山窮水盡，卻又路回峰轉。周舍兇狠、狡猾的本性，趙盼兒勇敢、機智的性格，都在這一折中集中而鮮明地表現出來。高潮過后，旋即轉入結局，全劇戛然收束，避免了一般雜劇因湊折數而敷衍劇情的弊端。

(三) 對比映襯，涇清渭濁。對比，映襯，用于描寫人物，則可以把人物之間好與壞、善與惡、美與丑的對立關系揭示出來，把人物之間強與弱、好與差的矛盾關系表現出來; 用于布局謀篇，則可以使情節結構前后呼應，脈絡貫通，層次清楚。正因為如此，作者在《救風塵》一劇中大量運用了對比、映襯的手法。比如宋引章的幼稚，趙盼兒的老練，周舍的狡猾，趙盼兒的機智……人物性格涇清渭濁，比襯鮮明。再比如周舍對宋引章婚前婚后的不同態度，婚前的虛意殷勤，婚后的兇相畢露，則是通過婚前的“冬溫被”、“夏打扇”，婚后的“五十殺威棒” 、“朝打暮罵”等情節的著意比襯顯示出來的。其他如首尾的呼應《宋引章始與周舍結合，終與周舍分手)，宋引章對趙盼兒前倨后恭的不同態度等，也是如此。

《救風塵》在喜劇類型上，屬于歌頌性喜劇，即以正面人物為主的喜劇。它不同于那些以反面人物為主的諷刺性喜劇 (如果戈理的《欽差大臣》)，雖然它也有反面人物 (或稱喜劇性人物) 。也就是說，它是以正面人物的崇高可愛，反面人物的滑稽可笑，以及喜劇性結局，構成了喜劇性因素。再進一步說，它是將崇高與鄙陋庸俗、喜愛與嗤笑、歌頌與諷刺統一起來的一種喜劇。作者在《救風塵》 中，不僅以滿腔的憤慨和極度的蔑視，描寫了周舍這個殘暴與腐朽的封建邪惡勢力的代表人物，讓他在劇中既兇相畢露又丑態百出; 而且以深切的同情與由衷的贊美，塑造了趙盼兒這個美麗、潑辣、機智、仗義的下層妓女的典型形象，讓她在觀眾面前顯示出優美的氣質與老練的性格力量。

趙盼兒的性格是在歷經滄桑的人生閱歷中形成的，是在與周舍的矛盾沖突中展示的。她與宋引章一樣淪落風塵，一樣有從良嫁人的心事，“咱幾年來待嫁人的心事有”，但不同于宋引章。她從無數慘痛的教訓中，清醒地認識到妓女地位的卑下與命運的可悲，做良人婦只是一廂情愿： “御園中可不道是栽路柳，好人家怎容這等倡優”; 那些花臺子弟的海誓山盟，只是逢場作戲而已： “那一個不因循成就，那一個不頃刻前程，那一個不等閑間罷手”，“那一個不指皇天說咒? 恰似秋風過耳休休： ” 因此，她才決定終身不嫁，“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頹”。這些經歷、教訓與認識，使她一眼就看穿了周舍對宋引章的假情假義： “你道這子弟情腸甜似蜜，但娶到他家里，多無半載周年相拋擲。”宋引章后來的遭遇，正好被她言中。當宋引章寫信向她求救時，她不記前嫌，反復提醒自己： “趙盼兒，你做的個見死不救，可不羞殺這桃園中殺白馬，宰烏牛?”當用私房錢替宋贖身買休無望時，便決計只身去鄭州，用風月手段救風塵; 因為她看透了那一般子弟貪財好色的本質： “那廝愛女娘的心，見的便似驢共狗。”與周舍周旋一折戲，寫得莊諧并有，針腳綿密，無有漏洞; 既有所謂 “風月”，又不失人物本色，分寸恰切。趙盼兒自帶嫁妝的用意，假意許親的承諾，爭風吃醋的表演，趙宋配合的默契，等等，都達到了戲弄惡少、賺取休書的目的。反面人物的丑態，正面人物的俠腸義膽，表現得淋漓盡致，充分顯示出作者安排情節、描寫人物的匠心獨運。最后一折，是全劇的重頭戲，作者通過尖銳激烈的矛盾沖突，使正面人物趙盼兒的性格臻于完美。趙盼兒用自己的機智和勇敢，終于挫敗了周舍的種種狡猾伎倆，幫助宋引章與安秀實結為夫妻，贏得了勝利。趙盼兒對周舍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即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斗爭方式，反映出作者對封建邪惡勢力的刻骨銘心的義憤; 趙盼兒與宋引章的勝利結局、既表現出作者對被壓迫人民命運的高度關注，也表現出他寄希望于清官的時代局限性。



我們所選的第二折，在情節結構上，屬于鋪墊劇情的一個重要章節，它既是第一折劇情的符合預料之中的發展，又是第三折風月救風塵的伏筆。在人物描寫上，主要是正面人物的心理展示與反面人物的劣跡介紹，為第三折、第四折的周旋、沖突、交鋒作鋪墊。在語言上，我們可以從第二折中窺一斑而知全貌，了解關劇與 《救風塵》 的基本特色。

在元人雜劇中，關漢卿的戲劇語言屬于本色派，《救風塵》一劇自然也不例外。它的曲詞，從表面看比較粗俗，似乎是民間口語的順手拈來，因而引起過一些人的誤解。比如明人朱權在《太和正音譜》 中說： “關漢卿之詞，如瓊筵醉客。觀其詞語，乃可上可下之才。”意思是說，關漢卿的曲詞寫得較隨便，典雅與文采不夠。其實，關漢卿寫曲詞，完全著眼于人物身分、性格，是一大長處。比如趙盼兒的唱詞，取譬設喻，通俗易懂，完全是下層妓女的日常用語，生活氣息濃郁，個性化色彩鮮明。描繪妓女急于從良的心情與遭遇，用“他每待強巴劫深宅大院，怎知道摧折了舞榭歌樓? 一個個眼張狂似漏了網的游魚，一個個嘴盧都似跌了彈的斑鳩”，形象，傳神。表示要戲弄周舍，用“將他鼻凹兒抹上一塊砂糖，著那廝舔又舔不著，吃又吃不著” ，生動，貼切，達意，勝過千言萬語。

注釋

①汴京: 北宋王朝的都城汴梁,即今河南省開封市。

②舍人: 宋元時代俗稱達官顯宦家的子弟為“舍人”,猶如稱“公子哥兒”。

③小廝(si)男仆人。

④不干我事: 不關我事。干,相干。

⑤奶奶: 仆人、用人對年輕婦女的尊稱。

⑥精赤條條: 赤身露體。

⑦綿子: 棉絮。舊時北方人做棉被,先縫好布套,再鋪上棉絮,然后將棉絮翻轉到里面。此處是周舍借這件事罵宋引章沒有能耐,不會做事。

⑧兀: 發語詞,無義; 兀那,即 “那”,指示代詞。

⑨休: 封建社會丈夫離棄妻子曰“休”、“休妻”,其字據曰 “休書”;買休: 用錢贖身,與原夫斷絕夫妻關系。賣休: 指賣妻。

⑩恓惶: 煩惱不安的樣子。

(11)殺威棒: 打棍子煞威風。本是對待初流配犯人的酷刑,這里指對才進門妻妾的毒打。

(12)書: 信,捎將: 捎帶。

(13)著: 教,使。母親: 妓女對妓院鴇 (bao)兒婆的尊稱。

(14)卜兒:元人雜劇中老婦人角色的俗稱。

(15)央: 懇求之意。

(16)這門衣飯: 指妓女的生活。

(17)揭債: 借債。

(18)巴劫: 巴結。深宅大院: 指名門、富貴人家。

(19)舞榭歌樓: 本是歌舞之地,此指妓院。

(20)眼狂張:瞪大了驚異的眼睛。

(21)嘴盧都: 嘴巴鼓凸。跌了彈: 中彈跌落。

(22)御園:皇帝的花園,此處指豪富人家。路柳:野栁,這里指妓女。

(23)倡優: 此指妓女。

(24)因循成就: 隨意湊合。頃刻前程: 短暫的婚姻。等閑間罷手:隨便之間就分手、散伙。

(25)浮漚(ou):水泡。水面上的氣泡,出現的時間很短; 此處借以比喻妓女的婚姻是難得長久的。

(26)不廝見: 不相見。

(27)日月: 太陽和月亮。參 (shen) 辰: 參、商二星,一在西方,一在東方,一在卯時出現,一在酉時出現; 卯時是日出之前,酉時是日落之后,因而二星永不相逢。此處借以比說上句“不廝見”之意。

(28)機彀(gou) : 同機括,箭弩機械; 中機彀,比喻中計,上當受騙。

(29)貞烈: 封建倫理道德要求婦女對丈夫忠貞至死,“從一而終”。不改嫁,不失身,謂之“貞”; 保持貞節而死,謂之“烈”。

(30)門首: 門口。索:須,當時俗語。

(31)吃打: 挨打。

(32)公事:此處是指婚事。

(33)作念: 念叨,敘說。這一句是指從前對宋引章的勸告。

(34)去秋: 去年。

(35)薄幸: 薄情。班頭: 頭子。

(36)綢繆(chou mou仇謀): 原為緊纏密繞的意思,如《詩經·綢繆》:“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后人常用 “綢繆”來代指情意綿綿的愛情。

(37)鴛衾(qin)鳳幬(chou):衾,被子; 幬,帳子; 鴛,鴛鴦; 鳳,鸞鳳。此處語義雙關,不僅指結婚時的床上陳設,還寓含合歡恩愛之意。

(38)驀 (mo) : 此處與“邁”相通。合休: 應該罷休。

(39)幾番家: 幾次,幾回。打干凈: 打干凈球的省略,為當時俗語,意思是置身事外。待離了我這手: 待要不插手。

(40)桃園中殺白馬宰烏牛: 意為自己如果對宋引章的事撒手不管,就違背了當初結拜姐妹的情誼,被前賢羞死。

(41)磣 (chen) 可可: 令人恐怖而難受的感覺。道橫死亡: 發誓說不得好死。

(42)實丕丕:丕丕,是大的意思;實丕丕,是實在得很的意思。拔了短籌: 籌,古人計數的工具; 拔籌,抽簽; 拔了短籌,即抽到一個標明壽命短促的簽子。

(43)亞仙: 指唐代妓女李亞仙,即白行簡《李娃傳》 中的李娃; 元人有雜劇演其事,故當時為眾人所知。

(44)子弟: 元人稱嫖客的習語。女娘: 妓女。

(45)不則: 不只。

(46)各般: 各種各樣。說咒: 發誓賭咒。

(47)秋風過耳:(誓言) 象從耳邊吹過的秋風,說過了就完了,并不是出自真心。休休: 罷了,完了。

(48)壓被的銀子: 私房錢,即暗地里積存的錢。

(49)則除是這般: 只除非是這樣,意思是只有如此。

(50)中: 行; 不中: 不行。

(51)將書來: 拿信來。

(52)禁持不過: 忍受不住了。

(53)不能勾: 不能夠。

(54)殘生: 余生。喪荒坵: 死在荒涼的墳場。

(55)這句話岐義較多: 一說“游街野巷”是元代的一種酷刑,“村務酒”是犯人死前在鄉村酒店喝的永別酒; 一說“村務酒”即 “村酒務”,鄉村的小酒店,全句的意思是成了可憐的人。

(56)情書: 聯系下句看,當為知心書,非一般男女間的情書。

(57)傳示:傳信, 指明。 莽戇 (gàng) : 莽撞。 收心: 灰心, 失望。

(58)歹事頭: 倒霉的人,此指宋引章。

(59)赤津津: 血淋淋。

(60)逐朝家: 逐日,天天; 家,口語語尾。暴囚: 被虐待的囚犯。

(61)怎生: 怎么,怎樣。消受: 忍受。

(62)索合: 應該。

(63)云鬟 (huan) 蟬鬢: 古代婦女發髻的式樣。

(64)珊瑚鉤、芙蓉扣: 都是佩帶的裝飾品。

(65)女骷髏: 形容面容憔悴的婦女,此指宋引章。

(66)割舍的: 豁出去了。

(67)咒也波咒: 咒罵; “也波”是襯字,無義。

(68)煙月手: 煙月的手段; 煙月,即煙花風月,煙花指妓女,風月指不正當的男女關系; 此處的所謂“煙月手”,是指長于與嫖客間的勾心斗爭。

(69)花葉不損覓歸秋: 比喻好去好回。

(70)那廝: 那家伙,賤稱。心見: 心思見知。驢共狗: 禽獸的意思。

(71)玲瓏剔透: 形容技巧園熟。

(72)淹的: 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