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相如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 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 交得意而相親。
伊予志之慢愚兮,懷貞慤之懽心,愿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修薄具而自設兮,君曾不肯乎幸臨。
廓獨潛而專精兮,天漂漂而疾風。登蘭臺而遙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 天窈窈而晝陰。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飄風回而起閨兮,舉帷幄之襜襜。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訚訚。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嘯而長吟。翡翠脅翼而來萃兮,鸞鳳翔而北南。心憑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下蘭臺而周覽兮,步從容于深宮。正殿塊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間徙倚于東廂兮,觀夫靡靡而無窮:擠玉戶以撼金鋪兮,聲噌吰而似鐘音。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羅豐茸之游樹兮,離樓梧而相撐。施瑰木之欂櫨兮,委參差以槺梁。時仿佛以物類兮,象積石之將將。五色炫以相曜兮,爛耀耀而成光。致錯石之瓴甓兮,象瑇瑁之文章。張羅綺之幔帷兮,垂楚組之連綱。
撫柱楣以從容兮,覽曲臺之央央。白鶴嗷以哀號兮,孤雌跱于枯楊。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于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眇而復揚。貫歷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左右悲而垂淚兮,涕流離而縱橫。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長袂以自翳兮,數昔日之諐殃。無面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床。摶芬若以為枕兮,席荃蘭而茞香。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眾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觀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于東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司馬相如,字長卿,西漢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生于公元前179年,死于公元前117年,漢賦的代表作家。漢景帝時曾為武騎常侍,后因病去職。做過梁孝王門客。因作《子虛賦》、《上林賦》為漢武帝所賞識,用為郎。曾奉使西南,后為孝文園令。其賦大都描寫帝王苑囿之盛,田獵之樂,極盡鋪張之能事,于篇末則寄寓諷諫,寓于文采,但有堆砌辭藻之病。原集已散佚,明人輯有《司馬文園集》。
司馬相如的《長門賦》,可以說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早出現的宮怨詩。相傳漢武帝時,陳皇后失寵,謫居長門宮,過著凄涼的生活,聞得司馬相如頗有文才,便以重金請其作《長門賦》,以解悲愁,并希望感動漢武帝回心轉意。《長門賦》一出來,便成了文學典故,影響極為深遠,這以后寫宮怨的,多喜用“長門”作故實。
關于“賦”,劉勰在《文心雕龍·詮賦》中指出:“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這種中國古代的文學樣式最明顯的特點就是鋪排華美的詞藻章句,以描繪事物,抒寫情志。因此,它有著詩的因素,而在語言上又講究大體整齊、押韻,更顯其詩的成分之多。
這篇《長門賦》,以極其哀艷動人的詩句描繪了一位失寵宮妃孤寂的生活和盼望重新得到恩寵的心情。全文只幾百字,就把宮廷婦女的可悲處境及愁苦哀怨寫得筆酣墨暢,感人肺腑。據說漢武帝見此賦后有所悔悟,使陳皇后“復得親幸”,這雖然無史料可查,不足為信,但也說明了其賦的本身也確實讀后令人動心,感染力是相當強烈的。
從賦的通篇觀之,它有四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是寫漢武帝棄陳皇后而另尋新歡,以他人之承寵襯托出陳皇后失寵的怨恨。
陳皇后自述她自己“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虞”,通“娛”。她的自我感覺是:多么俊俏的一個美人啊,踱著慢悠悠的步子,自己欣賞著自己。這是陳皇后對自己的花容月貌作出的自我評價,要表現的潛在意識分明是:難道象我這樣的美人,還不值得你君王寵愛嗎?她這樣想著,也就反映了君王已將她遺棄,所以這才使她“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愁情難遣,已到了喪魂失魄的程度,為自己形體消瘦,寂寞獨居而感到無限辛酸。漢武帝盡管對她“言我朝往而暮來兮”,但卻不見其身影,實際不過是朝歡暮棄罷了。因此,她怨君王在宮中飲酒享樂而將她忘記,并痛恨君王“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慊”,不滿,“省”,顧念。漢武帝對她不滿,其心已經改變。非但不再思念故人,而且結交了新歡相親相依。這對陳皇后來說是無情的打擊!據《漢書·外戚傳》記載,她是漢武帝姑母長公主之女,當初漢武帝得立為太子,得到長公主的幫助。漢武帝幼時就喜歡姑母的女兒阿嬌,姑母抱漢武帝置于膝上,問:“兒欲得婦否?”漢武帝指著阿嬌說:“若得阿嬌,當以金屋貯之。”果真漢武帝取阿嬌為妃,即位后,將她立為皇后,“擅寵驕貴十余年”。后漢武帝寵幸衛子夫,陳皇后忌妒,“聞衛子夫得幸,幾死者數焉”。她失寵后到長門受苦。漢武帝喜新厭舊,陳皇后失去了往日的地位,處境大異,心情郁悶,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第二個層次是寫陳皇后空待長門,一片真情付之東流。
漢武帝將陳皇后遺棄了,可是陳皇后卻對漢武帝有不能忘懷的感情。“伊予志之慢愚兮,懷貞慤之懽心,愿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志”,指思想,“慢愚”,愚鈍,不敏感,“貞”,純正,“慤”,誠實、謹慎,“懽”,通“歡”,“尚”,奉,“玉音”,指君王的話。這四句話的意思是:我的思想缺乏警覺啊,一直懷著真誠的歡愛之心,愿君王能夠問起我使我有進見的機會,并聽到君王允許我侍奉的話語。看來,陳皇后還沒有料到漢武帝會對自己冷酷寡恩,她對漢武帝是這樣的純真不二,幻想著能被漢武帝寵愛如初。她把君王說的“朝往而暮來”的假話信以為真,結果早上去了,晚上并沒有來,因此發出了“奉虛言而望誠兮”的哀嘆。她的這種“誠”表現在“期城南之離宮,修薄具而自設兮”上。長門宮在皇城之南,故謂“城南之離宮”,“修薄具”,指準備了微薄的飲食。她一直在長門等候著君王駕到,但希望落空, 只好獨自飲宴。“君曾不肯乎幸臨”,“曾”,作竟講。這一句話包含著多少愁悶悲思呵!她的一片真情,隨著流水逝去,好不傷心!
第三個層次是寫長門宮環境的陰暗幽深,陳皇后在這里感到孤獨難耐,悲戚難禁。
陳皇后在長門宮歲月虛度,“廓獨潛而專精兮”,“廓”,憂郁悲愴的樣子,“獨潛”、“專精”,都是獨處沉思的意思,由此可見她心緒的不寧,神情的恍惚。而“天漂漂而疾風”,迅急的大風漫天刮起,則烘托了她遭遇的不幸。作者在下面分別從她“登蘭臺”、“下蘭臺”、“擠玉戶”等幾個方面的活動,作了精湛的描寫,鋪排了一系列的麗詞佳句,攬女主人公所見之景象于言內,所聞之聲音于行間,異常形象地刻劃了她悲愁交加的心境。
“登蘭臺而遙望”,她“神怳怳而外淫”。“蘭臺”,指華美的臺榭,“怳怳”,心神不安的意思,“淫”,游。帶著如此的情緒登上蘭臺遠望,觀景的感受自然是不舒暢的。入目而來的有“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晝陰”,濃密的浮云布滿了天空, 陰晦的天色白晝無光,分外顯得深遠;有“飄風回而起閨兮,舉帷幄之襜襜”,一陣旋風起于宮內的中門,吹得帳幕搖搖晃晃;有“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訚訚”,散發著芳香的桂樹紛繁茂盛;有“孔雀集而相存兮”,孔雀集落在樹上互相撫慰;有“翡翠脅翼而來萃兮,鸞鳳翔而北南”,翡翠鳥也斂翅到這里會聚,鸞鳥鳳凰卻分飛南方北方。另外,還聽到了“雷殷殷而響起兮”,雷聲隆隆,巨響大起,“聲象君之車音”,象君王車子的聲音一樣;聽到了“玄猿嘯而長吟”,黑猿發出的長聲吟嘯。這些所見所聞, 與人物的所思所想是互相聯系著的:浮云四塞,風雷并起,她就聯想到君王的車馬或將來臨,這不說明了她心系漢武帝而時刻不忘嗎?孔雀、翡翠鳥的相親相依,她就聯想到她與漢武帝各隔一方,這不說明了她獨守長門宮的內心是多么痛苦嗎?而猿啼不已,聲聲悲涼,不也正是她與之發生的感情共鳴嗎?所以一切的一切,對她來說,見之哀傷,聞之心亂,“心憑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由于心中脹悶,容易受到外感,這說明她精神上已經垮下來了。
“下蘭臺而周覽”,她“步從容于深宮”,從容地在宮內漫步。登臺而望,既然無聊,那就只得下來到宮中觀覽。這里的正殿:“塊以造天”、“郁并起而穹崇”,塊然獨立,高達于天,樓閣并起,聳立高空;這里的東廂:“靡靡而無窮”,有無窮無盡的細致而美觀的東西;“擠玉戶”,推開白玉裝飾的門,接著“撼金鋪”,搖動金制的門環,“聲噌吰而似鐘音”,聲音宏大得有如鐘鳴,在里面可以看到“刻木蘭以為榱”——用木蘭雕刻的屋椽,“飾文杳以為梁”——用文杏修飾的屋梁,“羅豐茸之游樹”——羅列在屋上的繁富的浮柱,“施瑰木之欂櫨”——用瑰奇之木所作的屋柱上的斗拱,“象瑇瑁之文章”——有象玳瑁的花紋一樣美麗的地面,“張綺羅之幔帷”——幔帷上垂著楚地所制的絲帶。這樣的一座殿宇,“象積石之將將”,如積石山那么高峻。這個地方,“五色炫以相曜兮”,各種顏色光采奪目,互相輝映。賦以鋪張揚厲的詞句描寫此等景物,是為了表明陳皇后內心世界的貧乏,盡管這里富麗堂皇,然而在精神上是何等空虛!來到這里,就象到了“高處不勝寒”的“瓊樓玉宇”,陰森冷寂,幽深莫測,心無著落,激發不出任何的興致。陳皇后不及“相存”的孔雀有撫慰的溫暖,與漢武帝不得相偕,這才會使她在這里獨自徘徊,彷徨苦悶,悲戚之情難抑,孤凄之感油然而生啊!
第四個層次是寫陳皇后在長門宮中窮年累月地思念漢武帝。
陳皇后顧影自憐,她“撫柱楣以從容兮”這緩慢地撫摸著屋柱屋門的舉態,看到“曲臺之央央”,有著目見漢宮中的曲臺殿是那樣的寬廣的感覺,說明了她心無所寄,空蕩蕩地,冷落至此,凄凄慘慘。白鶴“嗷以哀號”,聽之心碎,她自己象失伴的雌鳥,“跱于枯楊”,要落在枯死的楊樹上,這正道出了她失偶的悲痛。“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于空堂”,她盼望漢武帝到日暮仍不見來,只得孤獨托身空堂之中。象這種盼望的失望,必然會伴之以絕望而悵恨無已。“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望不見所盼望的人來,陳皇后為明月高懸,只能照著自己一個人而傷感起來,更為清冷的夜晚就這樣消逝于深邃的內室而嘆息不止。夜深人孤,愁思盈腔, 長坐不寐,陳皇后百無聊賴,只好“援雅琴以變調”,來排遣內心的哀苦。然而“奏愁思之不可長”,變調也變不了所彈奏出的愁思,她排遣內心哀苦的辦法并不能維持長久。這說明她愁思之深重,什么辦法也很難驅除她心中郁結的苦悶。“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眇而復揚”,“案”,通“按”, 手撫,這里指彈琴,“徵”,宮、商、角、徵、羽五音中的徵音,音轉高,表達哀傷的情緒。雅正的琴曲在她感情的支配下,琴聲輕細悠揚然后又高起來,轉變為流徵的哀音。賦中抓住突出人物心理活動的琴聲來表現感情的起伏,絕不是泛泛之情所能比擬的,其情是如此的真摯,動人心弦,催人淚下:“貫歷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印。左右悲而垂淚兮,涕流離而縱橫”,將以上的琴曲貫串起來,觀察其中心情操是表現了感情的激動,慷慨悲涼,傷懷至極,身邊的人聽了誰都會汪然出涕,熱淚橫流。這些表露心跡的自白,無非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漢武帝得知后能體察她的苦衷,回心轉意。為了得到漢武帝的諒解,她在悲中自省,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長袂以自翳兮,數昔日之譽殃”,意思是:我嘆息、憂郁,你聽到了我哽咽的哭聲嗎?我起身穿鞋轉來轉去,想想好不后悔啊,揚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面孔,數思著我以前的過失罪責。她是因漢武帝寵幸衛子夫生忌妒之心而失寵的,這時她覺得不應該為此而惱怒了君王,這樣引咎自責,目的是迫切要求漢武帝改變她此時屈辱的地位。“無面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床”,經過一番自責,她感到羞于見君,心灰意懶, 上床欲寢,到夢中去尋求慰藉。“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進入夢境后,魂夢宛然在君王身旁。這說明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是一場好夢,似乎她又在歌臺舞榭盡情享樂,陪伴著君王狂歡無休。這是她往昔承寵在夢中的復現,也是她今日失寵后在夢中的追求。然而,夢再好,畢竟不是現實, 所以“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寤”,醒,“迋迋”,恐懼的樣子,“若有亡”,好象失落了什么。一覺醒來, 一無所見,悵然若失,心神恐慌。這里,一種傷遇和感舊的深情交織成愁, 從心底四溢。“眾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一群晨鳴不僅啼醒了她的好夢,而且啼起了她的愁情,起身后望著美好的月光,這凝眸舉目望著晨月的神態,既真實曲折地表露了她對夢境的留戀,又包含著她見君難期的柔腸寸斷。畢、昴兩個星宿已出現在東方了,庭院中間微暗,“若季秋之降霜”,有如晚秋所降的白霜,這告訴人們月色凄清慘淡,時值五六月的盛夏,卻有秋涼般的境況。“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長夜漫漫,度日如年,憂郁得不能再忍受了,“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沉默佇立, 等待天明,遠處已經發白了。女主人公夜夜如斯,精神上被折磨得莫可言狀,一方面說明她思君之情與日俱增,一方面說明她被棄之怨積之愈深, 千言萬語,歸結為“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兩句:我只是暗自悲嘆而已,即使窮年累月如此,仍然不敢忘君。這是她抒發感情的焦點,是她深居長門宮的全部心事,是怨言, 也是情語。
司馬相如的這篇《長門賦》,《文選》將其列為哀傷一類之首。他代陳皇后言情傳意,寫得深婉哀絕,感人至切。全賦的語言華彩風發,流麗傾艷,具有美感價值。一些富于想象的描繪,運用夸張、比喻等修辭手法的筆致,將女主人公縈回的情意表達得細密無罅。而其整齊的句式,讀來瑯瑯上口,氣充勢暢,令人不忍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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