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焯·月下笛》原文賞析
戊戌八月十三日宿王御史宅,夜雨聞鄰笛感音而作,和石帚
月滿層城,秋聲變了,亂山飛雨。哀鴻怨語,自書空、背人去。危闌不為傷高倚,但腸斷、衰楊幾縷。怪玉梯霧冷,瑤臺霜悄,錯認仙路。
延佇,銷魂處。早漏泄幽盟,隔簾鸚鵡。殘花過影,鏡中情事如許。西風一夜驚庭綠,問天上、人間見否。漏譙斷,又夢聞孤管,暗向誰度。
戊戌(1898)八月十三日是“六君子”遇難日,西太后仇視變法維新,殺康廣仁,譚嗣同,劉光第、楊深秀,楊銳、林旭等。這一天,鄭文焯正在詞友王鵬運家中作客,王鵬運曾官侍御史,故詞序稱為王御史。石帚當指南宋姜夔,姜白石有《月下笛》(“與客攜壺” )詞一首。鄭詞押韻與之全同,故詞序標明為“追和石帚”。(其實,石帚非姜夔號,清人皆誤。)
“月滿層城,秋聲變了,亂山飛雨。” 陰歷八月十三已近中秋,月兒圓圓照九州,如水月光滿層樓,本是良辰美景天,清宵步月時,但秋意似乎與人作難,一下子商聲四起,云遮月隱,驚風飐雨,亂山昏昏,秋聲秋色好逼人也。戊戌政變失敗,六君子遇難,保守派瘋狂鎮(zhèn)壓革新人士。作者感受到了時代深深的秋意,“難遣春溫上筆端”,下筆也是一片蕭條景象。這三句表面上寫的是自然界的驚風疾雨,實際表現了時代的腥風血雨,暗寓六君子被難后政局急劇變化。“哀鴻怨語,自書空、背人去。”抬望眼,見雁陣驚寒,背人南去。鴻有“哀”聲,且能“怨語”,這自然是詞人以心觀物,移情于物的結果,作者愁且苦,才能感受到大雁之怨而哀。“書空”既是繪景,寫雁飛青天,自然成字; 又是用典。晉殷浩被黜,終日書空作“咄咄怪事”四字。作者用這個典曲折表達了對時局的不滿。大雁朝南飛,“背人去”,不肯逗留此地,可見秋已深,寒已重。“危闌不為傷高倚,但腸斷、衰楊幾縷”。因中國文化中憂患意識的積淀與詞以怨為美的審美趣味的影響,古人詞章多為傷情之作,更有為文造情者,強登高而說愁,如辛棄疾所謂:“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詩強說愁。”但作者今日登高倚闌,卻不是為覓閑愁、尋華章而來,那么,到底是為什么呢?作者不便明言,只是通過描摹眼前景色作了含蓄的流露:目盡青天,腸斷今古,眼前所見一片衰落黯淡,其為國運之象征乎?辛詞描寫南宋行將衰亡之景,曾有: “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句,斜陽煙柳,已屬愴然,但尚有一絲余曛斜輝,今日,卻是月下衰楊,且只有幾縷,其衰敗之象何其凄慘! “怪玉梯霧冷,瑤臺霜悄,錯認仙路。”冷月苦風的迷蒙景色引起了作者迷惘情思,詞人朦朧中似乎看到了玉梯瑤臺,仙家宮闕,但仔細諦視,仍是霧冷霜悄,沉悶肅殺之地。但這只是表層意思,內在含意則是隱指六君子,錯認登天之路,舉事不慎,反為人制。
“延佇,銷魂處。早漏泄幽盟,隔簾鸚鵡。”過片承上而下,鸚鵡能語,學舌泄密,背叛幽盟,暗喻譚嗣同諸人密謀陳兵包圍頤和園,但誤信假維新派袁世凱,結果泄露機密,因此失敗。“銷魂”實乃傷心之極。“殘花過影,鏡中情事如許。西風一夜驚庭綠,問天上、人間見否。”這幾句以秋景之敗落寂寥寫政變后的蕭條局勢。花已殘,本屬可憐,所余又不過是殘花之物,更見傷心。春光已盡,繁花繽紛之夢不過是鏡中緣,水月情罷了,變革者的春夢也如夢幻泡影,鏡花水月一樣,到頭一場空。而西風一吹,“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 (歐陽修《秋聲賦》),一夜間就將大地之紅情綠意摧殘殆盡。“驚”字以擬人手法,曲折傳情,作者怨極無語,唯問天問地,以舒憤懣。“漏譙斷,又聞孤管,暗向誰度。” “漏譙”指報時銅漏聲,譙樓更鼓聲,所謂“斷者”,盡也,夜已深也。“孤管”指笛。在霏霏夜雨中,又傳來鄰家笛聲,萬千心事,涌上心頭。晉向秀有《思舊賦》悼嵇康,嵇康臨刑索琴而彈,慷慨從容就義。后向秀途經嵇康舊居,聞“鄰人有吹笛者,發(fā)聲寥亮”,追思曩昔,感嘆而作賦。這首詞結尾化用此典,較為明顯地表現了對六君子的悼念,對沒落政權以高壓政策殺害名士的丑惡行徑給予揭露。
這首詞意存比興,詞意深婉,“體潔旨遠,句妍韻美” (易順鼎《瘦碧詞序》),是一首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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