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詞·賀鑄·鷓鴣天·半死桐》鑒賞
賀 鑄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這是賀鑄給先妻趙氏所作的悼亡詞。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至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詞人閑居蘇州。其間妻子亡故,曾于元符三年(1100)冬北上一次,此詞大約作于北行返回之后。
詞題《半死桐》,語出漢枚乘《七發》:龍門有梧,其根半死半生,斫以制琴,聲音為天下之至悲。賀鑄裁之為是篇之詞題。
《鷓鴣天》詞調,是從唐人鄭嵎詩句:“春游雞鹿塞,家在鷓鴣天”而來,又名《思佳客》、《思越人》。雙調,平韻,共五十五字。上片七言四句,下片換頭兩個三字句,此調當是由一首七律演變而成。上片兩個七字句,換頭兩個三字句,前人用為對偶的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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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詞擬作略講——
一、詮詞解句
閶門——中國著名園林城市蘇州之西門。此借指蘇州。
同來不同歸——賀鑄致仕后曾與趙氏在蘇州居住了一個時期,當離開蘇州時,妻子已經亡故,故云:“不同歸”。
梧桐半死與鴛鴦失伴——以樹與鳥借喻失偶。前者語出漢枚乘《七發》:“龍門之桐,……其根半死半生”。后者此用孟郊《烈女操》:“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之詩句。
原上草與露初晞——以草上露水易干為喻,說人命短促,有如朝露見日即干。這是作者化用古樂府《薤露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之詩意,而另立新境。“薤(xiè蟹),多年生宿根草本。
舊棲與新垅——“舊棲”,即舊居,指當年夫婦同住的地方。“新垅”,指亡妻之新墳。
空床——原指死者之床,現為未亡人獨睡之床。
二、語譯全詞
此次北行返蘇州,
途經城西閶門過,
不禁酸淚滾滾涌眼球:
愛妻長眠城外大荒丘。
愛妻啊,愛妻,
一直患難與共、同嘗甘苦,
這回為何獨自走啊?
哀愁綿綿何時休?何時休?!
鴛鴦失侶難雙飛,
梧桐待老到白頭;
孤雁凄凄鳴九皋,
單鶴獨棲滿腸愁。
而今青絲成雪年將暮,
一世情意付東流!
秋原百草沾初露,
太陽出來難久留;
人命宛似朝晨露,
何必苦苦戀棧宦海浮?
瞧瞧舊居心郁郁,
依依新冢淚灑舟!
凄雨敲窗淅瀝響,
黯云密布夜月收;
空床輾轉聽雞鳴,
往事歷歷刻心頭;
件件樁樁眼前映,
最最難忘——挑燈夜半縫衣裘!
三、重點評析
讀完此詩,其中有兩點要多說一說。
其一,在表達藝術上,它全面繼承了《詩經》首創的賦、比、興之法
毛公與朱熹曾經將《詩經》中詩,分成比體、興體和賦體,以及賦而比、賦而興等幾種,現在,看看賀鑄這篇詞是怎樣運用這種表達藝術的?
它以賦法開篇,繼而用比法,過片又興又比,然后又以賦法結束全篇。這種全面地、適時地穿插雜用賦、比、興三體的寫法,使該詞收到了良好的藝術效果。它既使詞作避免了單純賦法容易缺乏文采的弊病,也不致出現純興或純比所帶來的某些偏頗。比如,用喻不當或設譬過多而產生的某種“文累詩疣”;又比如,因一味托興,弄得主旨不顯,或含意朦朧,而使人任意“索隱”的缺失。
其二、以賀詞為由,略議歷史上若干悼亡詩詞的短長
在我國詩史上,有若干悼亡詩詞,但流傳至今,一直受到稱許的并不多。其中著名的有:晉潘岳的《悼亡詩》(三首),唐元稹的《遣悲懷》(三首),還有宋蘇軾的記夢詞《江城子》和賀鑄的這首悼亡詞《鷓鴣天》。潘詩五言,“其格雖不高,其情自深也。”(沈德潛語)但其鋪張過甚,三首綴字四百余,不免有些累贅之感。不過,它在詩體上有一功,即把泛指憑吊死者的“悼亡”,變成了悼念亡妻的專稱。元詩七律,“其作情氣深婉,讀來不免雕琢……但不能盡去痕跡,臻于化境”,且結尾示以“俸錢過十萬”,“損傷了全詩的格調”(用鐘振之說)。至于蘇、賀二詞,首先得益于擅長言情之詞體,同時也由于措辭、謀篇等方面優于他作,故讀后更感聲色俱下,哀情沁脾。蘇詞一詠三嘆,較之于大體七言式的賀詞,又略高一籌。要而言之,蘇軾、賀鑄二詞勝于潘岳、元稹六詩,不愧為古代悼亡詩章中之雙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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