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詩歌·陶者·魯山山行》鑒賞
適與野情愜,千山高復低。
好峰隨處改,幽徑獨行迷。
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
人家在何許?云外一聲雞。
這首詩,是他在康定元年接受上級委任,赴河南葉縣和魯山會同當?shù)毓倮簦M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調(diào)查時,記道中所見所感的寫景詩。
魯山,一名露山,在河南魯山縣之東北,與襄城縣西南邊境接壤。時梅堯臣為襄城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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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首近體五律,寫得玲瓏精巧,極富詩味。特別是“熊”與“鹿”一聯(lián),不僅屬對工穩(wěn),味之詩意、詩情,也體貼入微,且略帶某些理趣。南宋陸游曾化用梅詩佳句于自己的《感舊》詩中。寫道:“霜郊熊撲樹,雪路馬蒙氈。”兩相對照,細加體察,即可看出梅詩勝過陸詩。因為梅詩上句五字寫了兩層意思,即:秋林霜落,一望無垠,而熊才升樹遠眺,層次井然,內(nèi)蘊豐贍。而陸游上句只單講了“熊于霜郊撲樹”一個場景,即無梅詩富豐而入微。元人方回認為“好峰”與“幽徑”一聯(lián)“尤工而有味”,可聊備一說。
梅堯臣這種寫景詩,繼承了唐代王維、孟浩然山水詩傳統(tǒng),同時也有自己的特色,即開創(chuàng)了宋詩以新穎工巧取勝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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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堯臣這些詩歌,特別是《汝墳貧女》這一類詩,所具有的思想內(nèi)容及其社會價值,是有目共睹的。它抓住若干典型鏡頭,以寫實手法,反映了北宋初期人民的種種苦難,抒發(fā)了詩人為民生疾苦奔走呼號的可貴感情。這種精神,于當時“西昆體”統(tǒng)治詩壇的歷史條件下,顯得更為難得、更為可敬。
值得特別注意的,其意義不僅在此,更重要的是,梅堯臣的詩文活動,為我國詩歌革新——宋詩后來的發(fā)展開創(chuàng)了一條嶄新的途徑。他也如初唐詩祖陳子昂一樣,既有自己的詩歌理論,又有自己體現(xiàn)其理論的創(chuàng)作實踐。因此,許多專家學者都認為他在襄城時期的創(chuàng)作,顯示了他的詩歌獨特風格的最后形成。現(xiàn)在選讀的《汝墳貧女》、《陶者》和前邊提到的《田家語》以及《夢登河漢》等其他一些詩歌,確是梅詩中最優(yōu)秀的代表作。當代學者朱東潤對它們的評價甚高。認為上述那些詩,從現(xiàn)實主義成就看,應當將其放在杜甫“三吏”、“三別”同樣的高度加以審視。并說:北宋“從真宗時代的孫和起,就提出學習杜甫的口號,到這時的梅堯臣,才算是真正的結了果實。”(詳見朱撰《梅堯臣傳》)
那么,讓我們看看這個的評價,是否符合梅詩的事實?如果把梅詩細加分析與體悟,就會覺得“朱評”基本上是屬實的、中肯的。因為:
首先,兩位詩人的立場一致
他們兩人都是從熱愛國家、關心人民這個基本立場出發(fā),來賦寫自己的詩歌的。杜甫的“三吏”、“三別”同梅堯臣的《汝墳貧女》、《田家語》等詩,都充分而鮮明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不須多作解說。
其次,詩作的人民性同樣鮮明
他們都主張詩歌應當因時因事而作,而對那種“煙云寫形象,葩卉詠青紅”的作品持批判態(tài)度,均注重內(nèi)容的充實和政治性。杜甫的“即事名篇,無復依傍”和梅堯臣的“因事有所激,因物興以通”等創(chuàng)作主張,基本上是相通的。因此,杜詩與梅詩在傾向上和題材上講,都屬于反映社情、國情和民情的時事性頗強的政治詩。當然,他倆均還有其他類別的詩歌,屬于本論范圍之外的,則不作比較。
其三,詩歌的表達方式也甚相近
上述所提到的兩類詩,都采用了“實錄”形式來表達詩人的創(chuàng)作意向和闡明詩歌主旨。例如《汝墳貧女》,酷似《兵車行》,都是作者如實地反映客觀事件,含而不露,到最后也不直接點破題旨,,有意識地留待讀者自己去體察、去認識。“真意寓于不言之中”,乃杜詩在藝術上的一個重要特色。梅詩似乎也顯示了這一點。
按照明代詩論家、《杜詩通》作者張綖對杜詩的評論,指出杜甫《兵車行》是“刺也”;《石壕吏》是“哀也”;《新安吏》則是“慰也”,并說“慰哀之者,是亦刺也”。那么,我們不妨也拿這個來衡量、評論梅堯臣的詩,看看情況如何?梅詩的《田家語》、《陶者》和《夢登河漢》等,都屬于張綖所說的“刺也”之詩。如《陶者》整篇不外乎四句、二十個字,篇幅極小,卻包涵了詩人對人民的深厚同情,表達了作者的強烈愛憎。它以“陶者無片瓦”和“不勞者居大廈”兩句簡樸詩語,將勞動者與肉食者的嚴重對立,完全、徹底地揭露了出來。這同杜詩中的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具有同樣的深刻意義。
至于梅詩的《汝墳貧女》,我們可以說它是既“刺也”,又“哀也”。它深深地“刺”了郡吏的殘暴和縣官的可惡(從當時背景來看,這被“刺”縣官,很可能是詩人自己的一種“自責”);同時它是“哀也”,哀貧女的可憐和人民苦難的深重。雖然,詩作的篇幅較杜詩的短小,反映的事實,也比較簡單,但它們的思想價值和藝術效果,都是不差上下的。
梅堯臣同杜甫、白居易一樣,都非常強調(diào)詩歌的思想內(nèi)容。當然,作為一位詩人,必然不會忽視藝術上的要求。據(jù)同時代的密友歐陽修(比梅年輕五歲),在自己的《詩話》(后改稱為《六一詩話》)中,曾引述梅堯臣語曰:
圣俞 (梅堯臣之字) 嘗語余曰: “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
從這些講得十分精到的話語中,可以想見,詩人是既重詩的內(nèi)容又重詩的技巧的。讀讀他的那些膾炙人口的名篇,如《臘月雪》、《魯山山行》、《江上遇雷雨》和《秋日居家》,以及《金陵三首》等,也確實能看到他的藝術主張的具體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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