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安·金縷曲》原文賞析
夜宿省中懷賀久孚
庭樹秋聲冷。夜迢迢,漏傳銀箭,月明華省。最惜稽山無賀老,短燭照人清影。依稀夢、續還驚醒。風透圍屏青瑣薄,且披衣、立旁梧桐井。兵衛肅,畫廊靜。江湖聚散如萍梗。笑談間,云霄躡足,一鞭馳騁。萬壑水晶天不夜,人在玉真仙境。說近日、四郊無警。兵后遺黎歸故里,漸桑麻、綠映鵝湖嶺。須共賞,好風景。
這是一首懷人詞。小序中明言“夜宿省中”,詞中又有“月明華省”之語,“華省”是職務親貴的官署,作者既夜宿此地,必為顯宦。陶安自朱元璋吳元年(1364)至洪武元年(1368)在翰林院供職,清要貴顯,又例須夜值,以備制詔,詞必作于此期間。另詞中言“兵后遺黎歸故里,漸桑麻、綠映鵝湖嶺”,顯系南方初定景象。而南方的安定則是以張士誠于1367年被俘為界。故此詞不應早于是年。但又不會遲至洪武元年,因詞紀秋令,而陶安此年四月已離京出為江西參知政事,九月即病卒于任。故定此詞為作者于洪武前一年(1367)秋供職翰林時所作當無大差。至于詞中所懷友人賀久孚,今已不可考。
上片圍繞一“冷”字落筆。起三句即勾畫出一清冷境界:漫漫長夜,清寒的月光灑滿官邸,秋風吹拂院中樹葉,發出蕭瑟之聲。此處于寫景中已暗隱懷友之情,覺夜長說明人難入睡,感秋冷亦屬寂寞心境之外射?!白钕Щ綗o賀老,短燭照人清影”二句,直接點出題旨?!盎綗o賀老”有一語雙關之妙,既點出老友賀公,又暗將其比為唐詩人賀知章。知章為浙江蕭山人,晚年歸隱會稽,性豪放,善詩書,自號“四明狂客”。詞人以知章比擬友人,自有稱許對方文名之意。詞人感到寂寞,并非真的無人相伴,而是說才情文采如賀公者不在,無可晤語罷了。既然引出思友之情,以下便集中筆墨發揮盡致?!耙老?、續還驚醒。風透圍屏青瑣薄,且披衣、立旁梧桐井。兵衛肅,畫廊靜?!薄扒喱崱?,雕鏤精美的門窗。此指省署而言。與老友相會于現實中既不可得,便只好寄之夢境,但夢醒之后,仍然風透圍屏、清冷寂寞。詞人實在不能忍受這醒了夢,夢了醒的糾纏,干脆披衣下床,沉思于院中梧桐樹下。此時目中所見,惟有肅穆的兵衛,靜悄的畫廊。上片也就在這迂曲回環的思情中余音縈繞地結束了。上片構境,始終不離“冷”字。首句即明點“冷”,以下“短燭”、“清影”為孤冷,“風透圍屏青瑣薄”為寒冷,“兵衛肅,畫廊靜”則為空冷也。但作者目的并非寫冷,而是由冷引出寂寞,由寂寞引出思友。細品之,則一個輾轉難寐、徘徊孤獨的詞人形象迎面而來。
上片將一抽象的“思”字外化為各種具體可感的藝術形象,無疑是成功的。然而讀來總與一般的懷人詞沒有太大的區別。妙在下片詞筆一轉,開拓出一新的藝術境界。
過片“江湖聚散如萍梗”一句,容量頗大,猶如電影鏡頭的疊印一樣,凝結了作者及友人幾十年的人生坎坷經歷?!捌脊!奔锤∑寂c斷梗,二物皆隨風飄蕩,以喻行蹤無定。元明興替之際,世事多變,戰亂頻仍,散則天各一方,浪跡無定;聚則相對唏噓,扼腕憤嘆,對此作者大有不堪回首之感。然而,畫面一轉,“笑談間,云霄躡足,一鞭馳騁。萬壑水晶天不夜,人在玉真仙境。”自我追隨朱元璋之后,笑談之間,已平步青云,躍居顯宦。眼下月色如銀,萬物被光,真令人恍如置身水晶般的神仙境界。據《明史》本傳載,陶安遭逢太祖后多有建樹,深得信任,朱元璋曾親制門貼子賜之曰:“國朝謀略無雙士,翰苑文章第一家”。既是對他才智的欣賞,又是對他地位的肯定。而以上數句,正透露出他功業成就后的喜悅之情。
不過,既為懷友之作卻大談自己志得意滿,不免有以顯達而驕友之嫌。但下文即刻打消了讀者的這種疑慮?!罢f近日、四郊無警。兵后遺黎歸故里,漸桑麻、綠映鵝湖嶺?!薄斑z黎”,此指身處元末動亂中歷遭兵火,無所依靠的百姓。詞人真正要告訴友人的是:經數載努力,近日江南各地已烽火不舉,百姓們紛紛回鄉安居,遍地的荒草漸為翠綠的桑麻取代,大地吐露生機,天下初得安定。最后,詞人直接點出他急切與老友相見的目的是:“須共賞,好風景?!敝链耍粌H使作品升華到一個新的境界,而且引起我們的注意,回頭重新品味全詞的意蘊。原來,作者在上片所流露的孤冷之感,并非宋玉式的消極悲秋,在那貌似清冷的表象下,他自有一種隱忍不住的激情要表達;作者回顧往事,也不單純是對前半生飄泊身世的感喟,同時也是對國家動亂、生靈涂炭之時代的憤嘆;而今“須共賞,好風景”的內涵,自然也是感奮那太平盛世的到來。作者在詞中表達的情感,當然有對自己功業的欣賞,甚至不排除有為新皇帝朱元璋唱贊歌的意味。但這仍與一般封建文人的阿諛之詞有很大的不同,因為處于元明之際這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它畢竟典型地代表了那一時代人們希求結束戰亂、天下歸一的共同愿望。這愿望不僅在宋濂、劉基等人的詩文中屢有表述,甚至那位與朱元璋并不積極合作的詩人高啟,也曾高唱過:“我生幸逢圣人起南國,禍亂初平事休息,從今四海永為家,不用長江限南北?!?《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因此,陶安這首詞正表述了一個時代的共同心理需求。
明初的宋濂在《鳳池吟稿原序》中,曾將當時之詩分為山林與臺閣二種,認為山林之詩“無非風云月露之形,花木蟲魚之玩,山川原隰之勝而已。然其情曲以暢,故其音也渺以幽”。而臺閣之詩則“覽乎城闕宮觀之壯,典章文物之懿,甲兵卒乘之雄,華夷會同之盛,所以恢廓其心胸,踔厲其志氣者,無不厚也,無不碩也,故不發則已,發則其音淳龐而雍容,鏗鍧而鏜鞳甚矣哉”。今觀陶安此詞,可謂兼二者之勝。他本為臺閣之臣,又正當動亂征伐之際,自不乏鏗鍧鏜鞳之氣,但卻出之于“風云月露”。在微曲幽渺之情中,寄感時憂國之志;于冷清孤寂之表象下,伏時代之勃勃心脈。尤其是上片之冷與下片之熱本為不同之情感基調,而作者卻能過渡自然,渾融一體,并獲取以冷襯熱、相得益彰的藝術功效,自是費過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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