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本詩一題《夜雨寄內》。按義山妻王氏卒於大中五年(851)。集中有 《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知妻亡后義山方赴蜀。又其一生未嘗續娶,則詩題不當為“寄內”明甚。義山在蜀為大中五年冬至九年(855) 冬,詩必為此年中寄長安友人所作。
姚培謙《李義山詩集箋注》 曾盛贊此詩設想“奇絕”,思神“預飛到歸家”后。就想象一點而言,此說不為無見;然而僅就奇處論此詩則恐舍本逐末。其實詩的佳處正在於不有意作奇,而勝在以自然摯著的詩歌形象與音節,傳達出詩人在特定環境下的特定心聲。自然而奇,方臻妙境,舍此而逐奇,則必流於險怪。讀此詩有助於理解這一詩歌創作中的辯證法。
巴蜀秋雨之夕,在唐人,別有一種銷魂斷腸的況味。明皇入蜀,雨夜於劍閣聞鈴,譜寫了著名的《雨霖鈴》 曲以寄悵恨。今日詩人當此陰阻之地、凄涼之夕,又適逢故園的友朋書來問歸,當然更勾起他蜀道可畏,歸期難卜的無限心事。詩的前二句一問一答,寫出了詩人在這特定地點與特定時間交叉點上的雙重觸悵。后兩句的想象正是由此油然而生的企望。由來書自然會憶及寄書人,由此地離別之夕又自然而想到相逢之夜。“何當共剪西窗燭”,并非故作驚人之筆,而是合乎邏輯的表象聯想,并由此從接書有感而轉入寄北答問。然而此情此景,能告訴長安的友朋什么呢!“卻話巴山夜雨時”,能奉獻的只是此時此地那“剪不斷,理還亂” 的無限愁思。結句轉而入深,回到切近之景,傳達出詩人心頭莫可言說的悲涼,有無盡遠意。后來辛棄疾有句“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構想略同,然而發露與含蓄,意味迥然有別。
說李商隱此詩自然而奇,臻於妙境,並不等於說不加提煉,信筆而成。詩人婉委的情思,正由於其杰出的詩才而得以更完美的體現。這可從選詞具象、章句位置、調聲理音三方面來體味。
“巴山夜雨漲秋池”是詩人藉以寄情的景物媒介。雖然類似的景象並非義山首創,但選詞精工、境界深遠卻堪稱獨造。山、雨、池,是構成此景的實體。而此山是素有險阻之稱的巴中之山。“夜”、“秋”二字互文,秋雨本已蕭瑟,更兼以夜色迷濛,空曠寂寥的深山就更蒙上了一層凄迷哀怨的色調。而這一切又匯聚到詩人窗外的一個小小池塘之中,山溪匯注於其中,秋雨飄灑於其中,一個“漲” 字畫龍點睛,似乎四圍六合的一切都匯聚到詩人心頭,升漲起無窮無盡的愁苦與惆悵。這多層次的,有聲有色更有情的景象,凝聚於七個字中,難怪乎后人要以 “巴山夜雨”作為愁思的代稱了。
“巴山夜雨漲秋池” 的位置也深可玩味。當時的情況是,旅蜀的詩人在秋雨之夕收到了遠方來書,但如果起句先寫巴山夜雨,再寫接書勢必索然無味。詩人別具匠心地將此景置於第二句的位置上,于是起句 “君問歸其未有期” 中隱含的愁思,便自然注入了巴山夜雨的景象之中,復因“漲秋池”這靜夜深山的象外之聲,使愁思具象并滿蘊蓄積,于是后兩句的聯想也就水到渠成了。
“巴山夜雨漲秋池”處在詩的中心位置,又與詞、句的復疊所造成的音聲效果相配合,“歸期”與“未有期”;“巴山夜雨”的兩處出現,均以深山秋漲為中心回環復沓,遂把“未有期” 的現實與“剪燭共話” 的想象綰合在一起,虛實相生,相反相成,形成了全詩半是悲哀、半是溫暖的深長情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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