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周頤·蘇武慢》原文賞析
寒夜聞角
愁入云遙,寒禁霜重,紅燭淚深人倦。情高轉抑,思往難回,凄咽不成清變。風際斷時,迢遞天涯,但聞更點。枉教人回首,少年絲竹,玉容歌管。憑作出、百緒凄涼,凄涼惟有,花冷月閑庭院。珠簾繡幕,可有人聽?聽也可曾腸斷?除卻塞鴻,遮莫城烏,替人驚慣。料南枝明月,應減紅香一半。
調以偶語起,意較平緩。“愁入”、“寒禁”兩句,每句有兩層意思。“愁入”句,言愁緒如云,這是一層。如云之深,又一層。詞不說愁似云深,而說“愁入云遙”,語甚新,能引起超乎愁似云深的許多聯想,如:愁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它能飛入層云;它與云一樣彌漫天際,等等。“寒禁”句,言寒不禁霜。這是一層。要禁受“霜重”,更不易。這是又一層。“紅燭”句,點夜與人之愁、倦。“紅燭”是美的;“淚深”,即淚多。紅燭之淚,即象征人之淚。如果偷過“燭”字,把淚與紅聯系起來,就成了紅淚。紅淚,就使人聯想到血淚。這樣。燭之淚也就成了人之淚。這真是“哀感頑艷”之語。下系以“人倦”,人們會想象到:一個倦于宦游生活的愁緒如云的人,當此霜重不能禁受的時候,聞到充滿哀怨的角聲,感受如何呢?“情高”以下十四字,寫到角聲,由高而低。但不說變低而說“轉抑”,恍若強加按捺似的。說明它所表達的人的情思,一往而不能挽轉。“思往”句與“情高”句,語為偶儷,意則流走。接著便有“凄咽不成清變”之語。這于角聲寫了這么幾層:高昂——轉抑、難回——凄咽。“變”,變宮、變徵之聲。“不成清變”,就是說,嗚咽不能成聲了。其哀感之深,已可概見。“風際”以下十二字,仍寫角聲:它由“凄咽”而斷于“風際”。于是,人們聽到的,只是更聲一點一點地從迢遞的天涯傳來。那是不成聲調的。在這角聲的斷裂里,詞人沉入了對往事的回憶。“枉教人”以下十三字,寫往事:“少年絲竹”,陶寫情性之物;“玉容歌管”,搖蕩感情之事。這都一去不復返了,只教人空空回首而已。這與起調是遙相呼應的。如果說,我們乍讀起調還不知詞人的愁與淚是怎么來的;那么,讀到這個過拍就清楚了。詞人的生活,正是失去了一切歡趣的生活。言外,不無身世之感,家國之痛。正如朱疆村句云:“一去不回成永憶,看看,惟有承平與少年。”
換頭,又把筆鋒掉轉到角聲上來,說此乃吹角者有意地借它“作出”千百種凄涼情緒。此語亦甚新。當然,這主要是詞人的主觀感受。接著,來兩個鉤連句,對比地寫出對角聲的兩種不同反應。“凄涼”句,鉤連“憑作出”句,寫感受其凄涼情緒的,惟有“花冷月閑庭院”中人。說“花冷月閑”,一切都是凄清的。當然,這也是詞人感情的投射。這里的“花”與“月”,已不是純客觀的自然物,而是主客的統一體。這與“少年絲竹,玉容歌管”的庭院,正是一個對比。“珠簾”以下十四字,又以一個鉤連句,寫出對角聲的另一種反應,與“花冷”句所寫又形成一個對比。“珠簾繡幕”中,當然是沒有人聽的,聽了也不會感受到這種凄涼情緒的。但詞人沒有用判斷語而用疑問語,且連用兩句,這就形成一種凄婉頓挫之音。葉恭綽在《廣篋中詞》中說,此三句“乃夔翁所最得意之筆”。為什么?作者論及周邦彥“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拌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謂“此等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不妨說盡而愈無盡”。他這幾句話,庶幾近之。而用鉤連、疑問句式,話似直而婉,似盡而未盡,又有自己特色。“除卻”以下十二字,出溫庭筠《更漏子》:“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遮莫”,盡教(平聲)。“珠簾”以下十四字中兩問句的答案,就在這十二字。“替人”的人,就是“珠簾繡幕”中人。哀怨的角聲究竟意味著什么?這些人是不了解也不愿了解的。他們在醉夢中生活,不知禍之將降。只有“塞鴻”、“城烏”慣于為他們驚鳴以示警;然而,他們也是充耳不聞的。這是進一步從側面寫“珠簾繡幕”中人麻木的心理特征。設想極妙。語云:“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言外不無微諷在。歇拍,又翻出一層新意。塞鴻、城烏“替人驚慣”;“南枝明月”,則暗自銷魂,因而“減紅香一半”。一動一靜,相映成趣。而以料斷語出之,尤耐尋味。“南枝”,向陽之枝。語謂“向陽花木早逢春”。它有鮮艷的色彩,濃烈的芳香。在明月照耀下,在寂靜的夜氛中,詞人料想:當角聲隨風吹來時,它的色彩和芳香,也應減損一半。變無知為有知,則又寓人而不如草木之意;而不說色香,說“紅香”,好象色有了香,香亦有了色。這是典型的詞的用語。“一半”,變虛為實,虛事實說。這也是詞的藝術的辯證法。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周邦彥詞,“無一語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約略點綴”,便成境界。此詞亦然。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既說蕙風長調“在清真、梅溪間,而沉痛過之”,又說此詞“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過之”。為什么說“境似清真”呢?王國維以為真景物、真感情構成真境界。清真詞境不能離開一個“真”字。蕙風論清真詞,亦以為其“至真之情,自性情肺腑中流出”。陳廷焯說,“美成詞極其感慨,而無處不郁,令人不能遽窺其旨”。“極其感慨”,“無處不郁”,自亦基于“至真之情”。而“無處不郁”,故“無一語不吞吐”,所以“令人不能遽窺其旨”。“旨不能遽窺”,不是不能窺。不能窺,則流于晦澀了。而晦澀與“郁”是無緣的。蕙風詞亦然。王國維以為其“沉痛”過于清真、梅溪,又以為“彊村雖富麗精工,猶遜其真摯”。亦著眼于此。有了“至真之情”,就得從藝術上考慮:如何表達?這里,很好地處理語言上的樸與雅的關系是重要的。蕙風論清真詞的語言,曾標出“樸”與“雅”二字。他說:“愈樸愈厚,愈厚愈雅”。夏孫桐說到清真詞“自有境界”,也曾提到其“擇言之雅,造句之妙”。這在蕙風詞里也可看到。這首詞就是如此。這與蕙風繼王半塘倡“重、拙、大”之旨是有其重要聯系的。如果我們要尋求蕙風詞與清真詞的關系,這里也是有消息可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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