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貞吉·百字令》原文賞析
詠 史
田光老矣,笑燕丹賓客、都無人物。馬角烏頭千載恨,匕首匣中如雪。落日蒼涼,羽聲慷慨,壯士沖冠發(fā)。咄哉孺子,武陽色怒而白。
試問擊筑漸離,此時安在,何不同車發(fā)? 負劍祖龍驚掣袖,六尺屏風堪越。貫日長虹,繞身銅柱,天意留秦劫。蕭蕭易水,至今猶為嗚咽。
這首詞,對“荊軻刺秦”作出了歷史的評價。上片寫荊軻入秦的準備工作和易水送別的情景,下片寫荊軻刺秦的壯烈場面及對其失敗的感嘆。它由衷地歌頌了荊軻的視死如歸,義無反顧; 憤慨地斥責了秦舞陽的怯懦無能,不足與謀。而對燕丹的冒險行動,表示理解和同情; 對高漸離之未能同車出發(fā),表示懷疑和惋惜。詞人巧妙地把有關的歷史事實和歷史人物穿插進去,而又不枝不蔓,有聲有色,語多奇氣,意能創(chuàng)新,格極雄渾,調尤雅正,脫盡了詞壇柔媚纖麗的積習,不愧為蘇、辛一派的后勁。
長調要有一個整體的結構設想,頭如何起,才能籠罩全篇; 尾如何結,才能余音繞梁,盡而不盡; 中間如何鋪敘,過片如何貫串,才能在鋪敘之中而變化不居,在錯綜之中有意脈可尋。詞人在這首長調中,正是這么進行藝術構思的。詞的上片分為四個層次來寫: “田光老矣”三句,是單起之調,貴在突兀而又能籠罩全篇。它慨嘆燕丹的賓客,全是碌碌無能之輩,而獨對田光的剛腸俠骨,智深勇沉,在字里行間流露出無限景仰之意。田光,燕國俠客,可惜年老,精氣已消,不能負重而致遠,一種無可奈何之情溢于言表。真是愛憎分明,文情并茂。這是第一個層次?!榜R角烏頭”二句,是鋪敘,是寫荊軻刺秦的起因和準備工作,是第二個層次。相傳燕太子丹為質于秦,受到非禮的待遇。燕丹求歸,秦王曰: “烏頭白,馬生角,乃許耳?!?(事見《史記·刺客列傳》引《索隱》的話及王充《論衡·感虛篇》) 于是燕丹逃歸,欲設法以報秦怨,這便是燕丹決定采取冒險行動的緣由。他在得到荊軻的許諾以后,不惜以百金的重價,購得徐夫人的匕首,“使工以藥淬之,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 (《史記·刺客列傳》)。這是上述兩語所概括的歷史事實。在選材上,可謂取精用宏;在表達上,可謂語少意多?!奥淙丈n涼”三句,寫“易水送別”的壯烈場面,化用《史記·荊軻傳》中賓客們皆白衣冠送至易水之上,“又前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fā)盡上指冠”的話,為倚聲之詞。以蒼茫的落日,烘托環(huán)境; 以慷慨的羽聲,形容悲壯。兩者互為對偶,互為映襯,給人以壯美的藝術享受。這是第三個層次?!斑驮铡眱删?,是對秦舞陽的譏刺。它點化了《史記正義》引《燕丹子》的話:“舞陽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知荊軻,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币步Y合了《史記·荊軻傳》的“何太子之遣! 往而不返者,豎子也! ”及“荊軻奉樊於期頭函,而秦舞陽奉地圖匣,以次進。至陛,秦舞陽色變震恐”的話,對秦舞陽的怯懦,表示非常的遺恨。真是事事有據,無一語無來歷。從命意來說,既是對秦舞陽的斥責,又是對荊軻的惋惜。從結構來說,既是照應上文的“笑燕丹賓客,都無人物”,又是引出下文的“試問擊筑漸離,此時安在?”這是第四個層次。上片的這些層次,不枝不蔓,能疏能密,條貫之中有錯綜,鋪敘之中有評論,是詠史詞中不可多得之作。
下片也是分四個層次寫的。過片以高漸離之安在,暗接秦舞陽的無能。氣脈貫串,情理昭晰,出之以提問,更覺精神百倍,神韻悠然。高漸離,也是燕國的義士,善擊筑,與荊軻友善,相與歌于市中,傍若無人。及荊軻失敗,乃變姓名為人傭保,以鉛置筑中,伺機撲秦皇帝,不中被殺。故詞人認為荊軻能與他“同車東發(fā)”,成功的機會就會越大。第二個層次是“負劍祖龍”二句,極寫始皇遇刺的驚惶失措。祖龍,指秦始皇?!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有“今年祖龍死”的話。祖,是“始” 的意思;龍,是“王”的象征?!柏搫Α敝笇σ频郊缟?,言劍柄太長,一時拔不出鞘,故“左右乃曰: ‘王負劍! ’ 負劍,遂拔以刺荊軻”(見《史記·刺客列傳》)?!傲咂溜L”應為“八尺屏風”之誤?!妒酚浾x》引《燕丹子》曰: 荊軻“左手揕其胸,秦皇曰: ‘今日之事,從子計耳。乞聽瑟而死?!偌斯那?,琴聲曰:‘羅縠單衣,可裂而絕; 八尺屏風,可超而越;鹿轤之劍,可負而拔?!跤谑菉^袖,超屏走之。”可見始皇之所以能脫險者,完全是琴聲暗示的結果。而荊軻之所以未能成功者,則是他想生劫始皇,欲得契約以報太子的原故。寥寥兩語,隱括了 《 史記》和《燕丹子》關于“荊軻刺秦”的場面描寫。一以突出始皇的“卒起不意” ,“不知所為”,完全喪失了常態(tài); 一以突出荊軻的“倚柱而笑,箕踞以罵”的視死如歸精神。第三個層次是“貫日長虹”三句,歌頌荊軻的無所畏懼,置生死于度外,并把他之所以未能成功,歸之于天的意旨。長虹貫日,是一種天象,它預示著將有非常之變。《史記·鄒陽傳》載: 荊軻入秦,曾經出現過“白虹貫日”的景象?!袄@身銅柱”,指 “荊軻逐秦王,秦王環(huán)柱而走”的事。兩者都是極言荊軻的暴烈行動,上干天象,下盡人事,事之不成,是上天要降浩劫于人間。這自然是對秦的極端不滿,是對荊軻的極端同情?!笆捠捯姿倍洌乔榻Y,是第四個層次。蕭蕭,是風聲,在這里也是形容環(huán)境的蕭條; 嗚咽,是水聲,在這里也是形容人們的悲泣。它不僅以鋪敘取勝,而且以韻味見長,盡而不盡,余味無窮,感人至深,有一唱三嘆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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