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鎖重關掩綠苔,廊深閣回此徘徊。
先知風起月含暈,尚自露寒花未開。
蝙拂簾旌終展轉,鼠翻窗網小驚猜。
背燈獨共馀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
唐宣宗大中五年(851)春夏間,李商隱的妻子王氏去世。不久,他又遠赴梓州 (今四川三臺),寄幕天涯。直到大中十年初,才隨內征的幕主柳仲郢還朝。十一年正月,他回到已故岳父王茂元在洛陽崇讓坊的舊宅,觸景傷情,寫下這首情深一往的悼亡詩。
首聯總寫崇讓宅荒涼景象。崇讓宅有過繁華的、令詩人感到無限溫馨的過去。這里曾有亭臺池榭、桃竹荷花的美麗景色,更有水亭月幌、夫婦聯袂吟詩的親切記憶。而今重來舊地,但見重門緊鎖,青苔掩地,久成廢宅;那往日熱鬧的回廊樓閣,由于空寂無人,顯得特別深遠。詩人不但用“密”、“鎖”、“掩”、“深”、“回” 等字重疊渲染,著意表現荒寂凄涼之感,而且在聯末綴以“此徘徊”三字,傳達一種尋尋覓覓,恍恍忽忽,若有所思,若有所失的情緒。往日繁華溫馨與今日凄涼冷寂的強烈對照在詩人心中引起的感喟,也都在無語徘徊中包蘊。
頷聯轉筆寫室外景象: 天上之月,朦朧含暈,呈現風象;庭中之花,怯于寒露,猶自未開。“花未開”切題內 “正月”。這一聯寫到花與月這兩種通常給人以柔美愉悅感的景物,但如今都籠罩著一層朦朧黯淡、凄寒慘然的色彩,表現出詩人“風露花月,不堪愁對”(屈復《玉谿生詩意》)的心態。“先知”、“尚自” 二語,尤見作意,透露出厭懼風寒而風寒不去,盼望溫煦而溫煦不來的凄寒心理。這種心理與義山的悲劇性身世遭遇自有潛在聯系,但把它們理解為直接的象喻,如何焯所云“月暈含風比妻死身去,下句則曾未得富貴開眉也”則不免穿鑿。
腹聯又由室外折回室內,寫夜間荒涼景象及詩人的徹夜難寢之狀。詩人選擇兩種最能顯示宅室空寂荒涼的事物——蝙蝠和老鼠。上句寫所見,下句寫所聞。蝙蝠飛旋,掠動門簾上端的橫沿,老鼠竄走,翻動窗檐下的絲網。這一片空寂荒涼中的動態,反過來更襯托了宅室的荒寂。詩人的“展轉”、“驚猜”,表面上是由蝙蝠與老鼠的活動所致,實則正如馮浩所說,是“心有驚猜,動成疑似”。棲宿于如此荒寂之境,既思慮萬端,又心存怵惕,在沉思默想中聽到蝙蝠、老鼠的聲響,不覺驚疑怔懼,更加輾轉難寐。
尾聯由 “驚猜” 進入神思恍忽的狀態。“背燈”,是掩燈的意思。在凄黯朦朧的環境中,詩人的精神狀態更加恍忽迷幻。衾枕之間,似乎還殘留著亡妻生前的一縷余香,宛然伊人猶在,遂情不自禁地獨與“余香”私語,并在不知不覺當中輕聲唱起王氏往日曾唱的 《起夜來》 的歌。《樂府解題》:“《起夜來》,其辭意猶念疇昔思君之來也。”則此歌當為女子所唱。這里說“不覺猶歌”,自指詩人自歌;但這正因為耳畔似聞王氏之歌而引起。這四字正傳神地寫出詩人當時那種幻覺式的感受。
這首詩的前三聯,寫崇讓宅的荒涼冷寂景象,和詩人凄寒驚猜的心態,在傷悼王氏的同時隱約透出與崇讓宅的興廢密切相關的更大范圍的人事變化和親故零落之痛,兼有悼亡與感舊的雙重內容,這是它的特點。但這首詩寫得最出色的還是尾聯。尾聯的出色,又不僅僅是寫出了一種恍忽迷幻的精神狀態,而且在于跟夫婦間真摯癡頑的情愛聯系在一起。中國古代的悼亡詩,專屬明媒正娶的妻子。由于受傳統的婦德、妻賢等觀念的影響,即使是感情真摯的悼亡,也每多懷念妻子的賢淑品性而少涉及夫婦情愛。以致詩人只把這方面的內容寫入傷悼姬妾甚至情人之作中。這往往是中國古代一些悼亡詩不具備真正愛情詩品格的一個原因。李商隱的悼亡詩,在寫出對相濡以沫的妻子的深情與濃重的身世之感的同時,并不回避“枕是龍宮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膚,但見蒙羅碧”(《房中曲》)一類帶有情愛甚至性愛色彩的描寫,本篇的“背燈獨共余香語”正是又一典型例證。不是跟人,而是跟“余香”私語,可謂幻中之幻,癡而又癡。這是性愛的凈化與升華。將極端凄涼冷寂的感情與綺羅香澤的尋覓融合在一起,正是這一聯,也是這首悼亡詩的突出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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