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碧城·汨羅怨》原文賞析
過舊都作
翠拱屏嶂,紅邐宮墻,猶見舊時天府。傷心麥秀,過眼滄桑,消得客車延佇。認斜陽、門巷烏衣,匆匆幾番來去?輸與寒鴉,占取垂楊終古。
閑話南朝往事,誰踵清游,采香殘步? 漢宮傳蠟,秦鏡熒星,一例秾華無據! 但江城、零亂歌弦,哀入黃陵風雨。還怕說、花落新亭,鷓鴣啼苦。
題中所說的“舊都”,指南京。然而從詞中流露的江山易代之深切悲感來看,又并非哀嘆明朝之傾覆所能概括。南京作為明代政治中心,時間不長。自朱棣以“靖難”之師,攻下南京,自立為帝,不久即經營北京,徙而都之。南京作為首都的作用,事實上就終止了。詞中對此,全未涉及。細味文意,當是借南京舊都之衰敗,以寄托其清代覆亡之悲感。從政治觀點上講,呂碧城是偏于保守的,她并不能理解這種變革的必然性。然而從藝術上講,她所反映的這種興亡一瞬、秾華無據的悲愴情緒,卻能超越其階級的局限而與普遍存在于人們心中的人生浮脆之感相通。我想這就是它之所以感人的一個重要原因。
這首詞以述情為主。上片略寫所見,即度入興亡之感喟。“翠拱”三句,謂鐘山象綠色的屏障,環侍于外。而那連綿曲折的紅色宮墻,就是過去的宮苑。詞用一“猶”、一“舊”字,與題面“舊都”相關合,便將一段興亡之感引出。“傷心”三句寫女詞人在這片廢墟上徘徊流連的凄苦心態。《麥秀歌》,箕子所作。他去朝覲周王,過殷故都,痛感故宮毀壞,遍生禾黍,乃作此歌,以寫悲懷。“滄桑”,滄海變為桑田,形容世變之巨。“過眼”,親眼所見,點出了非但“吊古”,尤重“傷今”之意,是直露本懷的筆墨,不可粗粗讀過。“消得客車延佇”,猶言只博得客子的車馬在這里止步不前。威加四海的帝王之家,曾幾何時,竟已鞠為茂草了。這種觸目驚心的變化,不是很值得人們思忖的嗎? “斜陽”以下,筆頭一轉,由帝王宮苑,轉向了華閱世胄。“烏衣巷”,為東晉貴族王謝二家住地。劉禹錫《金陵懷古》 云:“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意謂王侯第宅已變為百姓人家。此處略用其意,將一種衰颯的景象表現得非常深切和蘊藉。在慘淡的殘陽掩映下,認出了幾經興廢浮沉的烏衣門巷。“來去”指燕,不是指人。觀下文“寒鴉”甚明。在這里有象征的意味,是以燕子的來去,喻指門第的興衰。語婉意深,并不覺得雷同。“輸與寒鴉,占取垂楊終古”,意更翻進一層。指出匆忙來去的燕子,還不如冷眼觀世的寒鴉,可以穩占垂楊,閱盡興衰。字面上不露興亡之意,只用“斜陽”、“寒鴉”等加以烘托,便有無限凄涼意緒,蘊藉深沉,興在象外,堪稱佳筆。
下片寫所感所聞,益覺空靈縹緲,凄迷無盡。“閑話”三句以問語出之,筆勢遠飏,虛活有致。“南朝”,指宋齊梁陳四朝,連前之東晉、吳計之,則為六朝。士耽享樂,世風輕靡,號為金粉文明。李山甫《上元懷古詩》: “南朝天子愛風流,守盡江山不到頭。”洪亮吉《冬青樹樂府序》: “金粉六朝,盡才子傷心之賦。”易順鼎《金陵雜感》:“地下女郎多艷鬼,江南天子半才人。”這都是對這種風氣的生動描寫。與此處所說的“閑話”,大體類似。那么現在還有誰能接踵(繼續)這類清游嗎?“采香殘步”,猶芳園游賞之意。“殘步”二字下得極好。在詞人看來,步春賞花之類的雅事,不過是南朝君臣們玩慣了的余歡罷了。用一“殘”字,上寫昔時之盛況,下映今日之凄清,可謂兩面關鎖之妙筆。“漢宮”三句,則將這一段興亡之感,推衍到更為廣闊的空間與時間里去加以表現。“漢宮傳蠟”,語出韓翃詩“日暮漢宮傳蠟燭,清煙散入五侯家” (《寒食》)。唐制,清明日帝王要取榆柳之新火,分賜大臣,叫做改火。用新火點燃的蠟燭,一隊隊的傳送到王侯貴臣之家,頓時飄出了裊裊的輕煙。富貴氣象,形容殆盡。“秦鏡熒星”,語出杜牧《阿房宮賦》:“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用多如繁星的妝鏡來形容秦宮的宏麗與奢華,可謂“以少總多,情貌無遺”了。然而不論是秦宮,還是漢苑,那煊赫無比的榮華場面,轉瞬即成了電光泡影,所有世間的繁華,都一概不能長久保持,這就叫“一例秾華無據”。接下來,作者從往事縈回轉到了現實中來。在六代豪華消盡的今天,出現在詞人耳目之前的,只不過是幾聲零亂的哀弦和凄抑的挽歌罷了。 這是何等觸目驚心的對比啊。“黃陵”,地在湖南湘陰湘水入洞庭處,傳為娥皇、女英葬地。后多用表哀挽之意。如李商隱“黃陵別后春濤隔,湓浦書來秋雨翻” (《哭劉蕢》)等。結拍二句,則對此種凄苦的心境,作了更進一步的開掘: “新亭”,在南京市南, 東晉渡江名士如王導、 周顗等常來此游賞,感念世亂,每相顧流涕。(見《晉書·王導傳》)“鷓鴣啼苦”,亦哀嘆國運之意。辛棄疾《菩薩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可謂同其悲慨。“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杜甫傷時名句也。此處略加變化而出之,尤覺哀感無盡。不管花落也罷,鳥啼也罷,不但無心游賞,就是連說都不忍聽說了。“還怕說”三字,用得真好,將女詞人極為敏銳、纖細的傷時之哀感,表現得維妙維肖,確有翻進一層的力量。唐宋以來,金陵懷古之作何限,然如此詞賦情之悃摯、措意之蘊藉,造語之雅秀,使事之熨貼,卻不可多得。呂氏此作豈僅拔異閨媛而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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