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先秦文·《韓非子》·說難①
凡說之難,非吾知之②,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③,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④,而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⑤之心,可以吾說當⑥之。所說出于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⑦,必棄遠矣。所說出于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⑧,必不收矣。所說陰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⑨而實疏之;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
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⑩。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彼顯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⑪,說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為,如此者身危。規異事而當⑫,知者揣之外而得之⑬,事泄于外,必以為己也,如此者身危。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⑭,說行而有功則德忘⑮,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此者身危。貴人有過端,而說者明言禮義以挑其惡,如此者身危。貴人或得計而欲自以為功,說者與知焉,如此者身危。強以其所不能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故與之論大人則以為間己矣⑯,與之論細人則以為賣重⑰,論其所愛則以為藉資⑱,論其所憎則以為嘗己也⑲。徑省其說則以為不智而拙之⑳,米鹽博辯則以為多而交之㉑,略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㉒,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㉓。此說之難,不可不知也。
凡說之務㉔,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㉕。彼有私急也,必以公義示而強之㉖。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說者因為之飾其美而少其不為也㉗。其心有高也,而實不能及,說者為之舉其過,而見其惡而多其不行也㉘。有欲矜以智能,則為之舉異事之同類者,多為之地,使之資說于我,而佯不知也以資其智㉙。欲內相存之言㉚,則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見其合于私利也。欲陳危害之事,則顯其毀誹而微見其合于私患也。譽異人與同行者,規異事與同計者。有與同污者,則必以大飾其無傷也;有與同敗者,則必以明飾其無失也㉛。彼自多其力,則毋以其難概之也㉜;自勇其斷,則無以其謫怒之㉝;自智其計,則毋以其敗窮之㉞。大意無所拂悟㉟,辭言無所系縻㊱,然后極騁智辯焉。此道所得,親近不疑而得盡辭也。伊尹為宰,百里奚為虜,皆所以干其上也㊲。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猶不能無役身以進,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㊳ 為宰虜,而可以聽用而振世㊴,此非能士之所恥也。夫曠日彌久,而周澤既渥,深計而不疑,引爭而不罪,則明割㊵ 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飾㊶ 其身。以此相持,此說之成也。
昔者鄭武公欲伐胡㊷,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娛其意,因問于群臣: “吾欲用兵,誰可伐者?”大夫關其思對曰: “胡可伐?!蔽涔局?,曰: “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遂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墻壞,其子曰: “不筑,必將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此二人說者皆當矣,厚者為戮,薄者見疑㊸,則非知之難也,處之㊹ 則難也。故繞朝之言當矣,其為圣人于晉而為戮于秦也,此不可不察㊺。
昔者彌子瑕有寵于衛君㊻。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罪刖。彌子瑕母病,人間往夜告彌子㊼,彌子矯駕君車以出。君聞而賢之,曰: “孝哉!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異日,與君游于果園,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啗君。君曰: “愛我哉!忘其口味,以啗寡人。”及彌子色衰愛弛,得罪于君,君曰: “是固嘗矯駕吾車,又嘗啗我以馀桃?!惫蕪涀又形醋冇诔跻?,而以前之所以見賢而后獲罪者,愛憎之變也。故有愛于主,則智當而加親;有憎于主,則智不當見罪而加疏。故諫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后說焉。
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㊽ 之者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注〕① 說(shuì 稅)難: 游說人主、貴人的難處。② 非吾知之: 據今人陳奇猷《韓非子集釋》,“知之”下當脫“難”字;下句“非吾辯之”下,《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引《說難》有“難”字,可為佐證。③ 非吾辯之: 此句下當依《史記》增“難”字。④ 橫失: 一本作“橫佚”。失、佚字同,辯說馳騁無所顧忌之意。⑤ 所說: 指所要向之游說的人君。下面諸“所說”同此。⑥ 當: 適應。⑦ 見下節而遇卑賤: 被認為志節低下,與卑賤者為伍。遇,當作“偶”,據近人劉師培說。⑧ 見無心而遠事情: 被認為沒有心計,遠離實際。⑨ 其身: 其人之身,即指游說者。⑩ 語以泄?。?陳奇猷《韓非子集釋》: “‘語以泄敗’,義殊難通,‘語’當從《史記》作‘而’,作‘語’者蒙下‘語’字而誤耳。”可參。⑪ “彼顯”二句: 說君主在表面上做出一件事,而暗中卻為了達到另外的目的。⑫ 規異事而當(dàng 蕩): 規畫另外一件事情,符合君主的心意。⑬ 知者揣之外而得之: 明智者從旁猜出內情。知,同“智”。陳奇猷《韓非子集釋》謂“知者”當作“說者”,上下文皆作“說者”可證。⑭ “周澤未渥也”二句: 君主的恩澤未到深厚的程度,而說者盡其所知來講話。⑮ 德忘: 忘其賞賜?!俄n非子·二柄》: “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⑯ “與之論大人”句: 大人,身居要職之大臣。說者對君論議大臣,則君將疑為離間君臣關系。⑰ “與之論細人”句: 細人,人君左右親近之小臣。賣重,賣弄權勢。⑱ “論其所愛”句: 談論人君所寵愛的人,則君將疑為欲取得憑借以邀寵幸。藉、資皆有“憑借”之義。⑲ “論其所憎”句: 談論人君所憎惡的人,則君將疑為是試探自己憎惡的深淺。嘗,嘗試,試探。⑳ “徑省”句: 拙,《史記》作“屈”,義同?!妒酚浰麟[》云: “謂人主意在文華,而說者但徑捷省略其辭,則以說者為無知而見屈辱也?!?#x3251; “米鹽”句: 米鹽,喻其瑣細。交之,《史記》作“久之”;或以為應作“史之”,引《韓非子·難言篇》“捷敏辯給,繁于文采,則見以為史”為說?!墩撜Z·雍也》: “文勝質則史。”陳奇猷《韓非子集釋》謂“交”、“久”皆無義,“交”當為“棄”字之誤,作“交”者乃因篆文“交”與“棄”形近而訛,此謂米鹽博辯則以為繁雜而棄之。㉒ 略事陳意: 游說者省略其事, 直接陳述己意。㉓ “慮事廣肆”句: 廣讀為“曠”,遠也。此句謂游說者謀慮遠而放縱無所收束,則曰鄙陋而倨傲侮慢。㉔ 凡說之務: 大凡游說君主時的要務。㉕ “知飾”句: 舊注: “凡欲說彼,要在知其所矜則隨而光飾之,知其所恥則隨而掩滅之,如此則順旨而不忤。”矜,自夸。㉖ “彼有”二句: 當他有急欲作為的私意時,說者就須表示也合乎公義的態度來鼓勵他。強(qiǎng 搶),勉勵。㉗ 下: 不滿。少其不為: 以不做這種事為遺憾。㉘ 高: 羨慕。多其不行: 稱贊他不做這種事。㉙ “有欲矜以智能”五句: 言君主以智能自夸,就多舉他事之同類者,多替他找些依據,令他無形中采取我的說法;而我佯作不知,使君主自言,則智慧就成為他的,這就是“以資其智”。㉚ 欲內相存之言: 內,同“納”,進獻。相存,相容,與下“危害”對舉。㉛ “譽異人與同行者”六句: 贊美別人與君主有同樣行事者,而其人有污點,則必大事粉飾其無害;規畫別一件與君主同樣計畫的事,而其事失敗,則必公開粉飾其并非失敗。異人、異事,即他人他事。㉜ 自多其力: 即自夸其力。概: 干擾。㉝ 自勇其斷: 自以其所決斷為勇敢的。謫: 過失。㉞ 自智其計: 自以為其計明智。窮: 窘迫。㉟ 拂悟: 《史記正義》: “拂悟當為‘咈忤’,古字假借耳。咈,違也。忤,逆也?!?#x32B1; 系縻: 束縛。別本作“擊摩”,《史記》作“擊排”,摩擦、抵觸之意。以上二義均可通。㊲ 伊尹為宰: 《史記·殷本紀》云伊尹欲干湯而無由,乃為有莘氏媵臣,負鼎俎,以滋味說湯,致于王道。宰,廚夫。關于百里奚的傳說甚多?!睹献印とf章上》: “百里奚自鬻于秦養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薄妒酚洝ど叹袀鳌罚?“五羖大夫(即百里奚),荊之鄙人也,聞秦繆公之賢,而愿望見,行而無資,自粥(同“鬻”,賣也)于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繆公知之,舉之??谥拢又傩罩稀!贝私耘c“干其上”有關者。㊳ 吾言: 今人高亨云: “按‘言’字衍文,即‘吾’字之復而誤者。”㊴ 聽用而振世: 被傾聽采用而救世?!墩f文》: “振,舉救也。”㊵ 割: 剖析。㊶ 飾: 通“飭”,整飭。㊷ 鄭武公: 姓姬名掘突,周宣王庶弟鄭桓公(名友)之子。胡: 國名?!妒酚洝こ兰摇罚?“楚滅頓,滅胡?!薄墩x》引《括地志》: “故胡城在豫州郾城縣(今屬河南)界。”或謂胡有多族,此鄭滅其一耳。㊸ “此二人”三句: 二人指大夫關其思與鄰人之父。厚者、薄者,猶言重者、輕者。㊹ 處之: 指處置其所知,謂關其思與鄰人之父將所知的實話說不說出來。㊺ “故繞朝”三句: 晉大夫士會,以事得罪于晉,逃奔秦國,秦康公用為謀士。晉人患士會在秦常為晉亂,乃使魏邑大夫魏壽余詐叛入秦,得見士會,設計與之歸晉。臨行,秦大夫繞朝贈之以策,曰: “子無謂秦無人,吾謀適不用也。”蓋繞朝識破晉人之計,阻止士會之行,而秦康公不用之。關于繞朝“為戮于秦”事,《左傳》、《史記》皆不載。馬王堆三號墓出土帛書《春秋事語》所載大體同于《左傳》,后文云: “二子(指士會與魏壽余)畏其后事,必謀危之,士會果使諜讒之曰: ‘是知余事,將因我干晉。’秦大夫信之,君殺曉(繞)朝?!眲t此篇所說“為戮于秦”亦非無據?;蛟祈n非據秦史而言。繞朝贈策之“策”有二義,一為策書,一為馬鞭?!段男牡颀垺洝吩疲?“春秋聘繁,書介彌盛。繞朝贈士會以策,子家與趙宣以書?!眲t用前一義。㊻ 彌子瑕: 衛靈公寵幸之臣。㊼ 人間往夜告彌子: 應作“人間夜往告彌子”,即人伺隙于夜間往告彌子之意。㊽ 嬰: 觸。
說難,游說人主之難。全文緊扣住一個“難”字,論述游說之術在于曲意迎合人主。它在客觀上顯示出封建君主的自私、虛偽、專橫和殘暴,同時也暴露了那些游說者只知獵取功名利祿,不顧公義是非,一味玩弄權謀以求迎合人主的丑態。
全文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提出總的論點,開頭用“凡說之難”總挈全篇。接著,先強調“難”不在游說者一邊而在人主一邊;再突出游說之難,難于知人主之心。然后用“名高”、“厚利”為例,具體說明人主之心所以難知,是由于人主的所欲不同,表里不一。指明了“難”之所在,第二部分就從不同方面進行具體論述。第三部分是結論,以龍為喻,指出游說者要“無嬰人主之逆鱗”,用這樣的比喻結尾,既進一步突出中心,又生動形象。第二部分為全文的主體,是從三方面周密論證并顯現封建君主和游說者的人物形象的:
一、列舉十五種情況從反面論述游說之難。先連用七個“身危”,說明觸及其一,游說者即有生命危險: 其一“語及所匿之事”——被疑為知其隱私;其二“知其所以為”——知其意圖,引起顧忌;其三“規異事而當”致“事泄于外”——被誤認為泄密;其四“語極知”——交淺言深,以致誤解;其五“明言禮義以挑其惡”——被認為挑剔過錯;其六“與知其事”——被疑為居功;其七“強以其不能為,止以其不能已”——被認為強其所難。這七個“身?!北砻鳎?人主不管游說內容的是非曲直,也不顧事實的真相,只憑他自己的愛憎和私欲,任意殘害游說者。接著,又連用了六個“則以為”、兩個“則曰”,進而表明: 人主無端懷疑,任意誣陷,只要一不稱心,游說者就身臨危境。文章具體分析的是游說之“難”,而封建君主的自私、虛偽、專橫殘暴的形象卻透過字面活現在讀者眼前了。當然,韓非是極端的君權論者,主觀上不會去揭露人主的;但由于他對人主心理理解得那么深刻,分析得那么精密,以致切中要害,客觀上就起著揭露人主的可憎面目的作用了。
二、針對游說之難,從正面提出十二種游說之術。先總的指出:“凡說之務,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這句話的實質是說: 游說之術就在于曲意迎合人主。接著,就列舉了十二種游說之術,具體分析了人主充滿私欲而又表里不一的心理,針對各種心理如何阿其私欲,投其所好。舉其二“術”來剖析一下: 人主起了一種卑下的念頭,想做某種事,心知不對,但不做又不甘心,游說者就要夸飾這種事是美好的,對人主不去做反而表示不滿意,以示人主不能控制自己不是毛病,去做倒是應該的;人主起了一種高尚的念頭,想做某事可實際又辦不到,游說者就要指出這個意圖的錯誤,表明做這件事的壞處,并對不去做這種事表示贊揚,以示人主不做不僅不可恥,反而是正確的。如果把這十二種游說術的內容依次排列,加以分析,就可以看出貫穿其“術”的基本原則就是: 不講公義,不問是非,不擇手段,只求迎合人主心意!最后小結指出: 游說之士只有固結人主之心,取得寵信,才能游說成功。并說: 這種做法“可以聽用而振世,此非能士之所恥也”。這是韓非的政治觀點在這方面的表現。郭沫若在《十批判書·韓非子批判》中說: “君臣關系,在韓非有兩種看法,一種是看成牧畜,另一種是看成買賣?!薄熬仁腔⒈?,臣也就應該甘心做爪牙,只要把老百姓鎮壓得住,攝取他們的血汗和生命,那就國富兵強,主安位尊,而天下太平了?!蔽覀冏x“游說之術”這段文字,盡管也明白作者的主觀意圖,但從他的細致論述中受到感染的,卻是眼前活現出那些為獵取功名而不顧公義是非,只求曲意迎合而卑躬屈膝的丑惡形象,情不自禁地產生憎惡之感。
三、再舉出歷史故事和寓言故事進一步論證游說之難。主要是三個故事。鄭武公伐胡的故事,用以說明人主的表里不一,忠直之臣就慘遭殺戮。鄰人之父被疑的故事以及附帶提及的關于繞朝的事,用以說明由于親疏不同,處境各異,以致忠言者反遭謗毀。彌子瑕的故事,用以說明人主的愛憎無常,是非無準,人臣的榮辱立變。這三個故事總的突出游說之難。這樣運用寓言和歷史故事來作論據,使文章生動,更深一層地加強了論證的說服力;在客觀效果上,那些封建君主和游說者的形象則更活現了。
這篇文章是韓非的代表作之一,體現了韓文的特色。論述透辟,鋒芒銳利,形象生動等藝術成就,固可以有所借鑒;而其社會作用和認識意義更值得注意。韓非是先秦“法、術、勢”思想的集大成者,也是封建社會的極端君權論者。他把君臣之間乃至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歸結為各圖私利,要施展“抱負”的人,必得依附強力,才能“聽用而振世”,因而也就可以不問公義是非,不擇手段,只求投人主所好。作者分析精密,論述透徹而又生動形象,大有助于從一個側面認識封建制度的丑惡。《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在引錄《說難》全文之前,說: “然韓非知說之難,為《說難》書甚具,終死于秦,不能自脫。”司馬遷在這篇列傳的最后又慨嘆說: “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表n非是封建專制暴力的鼓吹者,也是封建專制暴力統治下的被害者;他自身的遭遇,就是一個可悲的歷史教訓。
上一篇:《古文·說琴》鑒賞
下一篇:《古文·諫逐客書》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