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李清照詞《永遇樂》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 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劉辰翁《須溪詞》卷二云:“余自乙亥上元誦李易安《永遇樂》,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聞此詞,輒不自堪,遂依其聲,又托之易安自喻,雖辭情不及,而悲苦過之。”《貴耳集》亦云:“作者南渡以來,常懷京洛舊事,晚年賦元宵《永遇樂》詞。”看來此詞當作于宋高宗紹興十七年(1147)前后,是時作者居臨安。
上片寫眼下元日之夕。首兩句似取用江淹《擬休上人怨別》詩的“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和廖世美《好事近》中的“落日水熔金,天淡暮煙凝碧”之句意,謂落日像熔化了的金子一般絢麗璀璨,暮色中浮云夭矯,宛如珠聯璧合。“人在何處?”常見的有兩種理解,一是承上文,說景色依舊,人事已非,含有身世感傷之嗟;一是“人”指故夫趙明誠。“每逢佳節倍思親”,作者在慨嘆身世漂零的同時想到親人,完全合乎情理,故二解可合而為一。
但是,感嘆身世也好,思念親人也好,都是內心活動,別人看不見,摸不著,必須將它外化出來。那么“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這種令人黯然神傷的景語,正是作者上述悲苦心情的表現。“春意知幾許”,是春意盎然的反面,言時值早春。早春天氣也有風和日麗的時候。“次第豈無風雨?”這句接續上二句,意謂別看今年元宵節天氣這么好,轉眼恐有風雨來臨! 這幾句字面是講天氣,但仍然是人世感喟,含有一定的哲理和人生體驗。不是嗎?大至宋朝社會,已由盛而衰;中如趙、李兩族,已家破人亡;小到自身,由“夫婦擅朋友之勝”的美滿的小家庭變成一個只身漂泊的嫠緯之婦。天氣也罷,人事也罷,都那么變化無常! 想到這些,哪有閑心游樂?
所以“來相召”以下的三句收束得順理成章。當初作者構思諸如“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這類詞句時,不一定含有嘲諷的意圖,但今天讀到此處時思路自然會撞到這樣的問題上: 國家已到了山河破碎雨打萍的境地,仕女們卻把杭州作汴州,香車寶馬,儀從闊綽,尋歡作樂。幸好易安謝絕了她們的召邀。可見她對這幫子“酒朋詩侶”的態度不同于當年在汴京與晁補之、張耒之間的那種酬唱之樂,能與那班在國難中過著紙醉金迷生活的人保持一定的距離,亦可見其精神品位之一斑。
過篇轉憶“京洛舊事”。起拍一句“中州盛日”,寄托了作者深摯的家國之思。那時國家興盛,元宵節特別熱鬧。“閨門多暇”,當指作者未婚之時。看來她回憶的是自己初到汴京不久的事,大致是宋哲宗元符年間,或稍后一兩年的事,那時她生活優裕,“暇”,不僅指有空余的時間,主要是說作者處境優越、有那份閑心。她于公元1101年結婚的第二、三年,黨爭加劇,受到株連,曾一度離開汴京,即使再回京,心情也很不一樣了。從十五六歲到二十歲前后,可以說是李清照一生最美好的光景。可以想見,這時的她,不管穿戴也好、氣度也好,自然會壓倒群芳,錦上添花,再著意打扮起來,一旦出現在燈火斑斕的市街上,不知會引起多少人交口稱賞。然而,“如今”她已年逾花甲,鬢發散亂,憔悴不堪,即使佳節,夜間也懶得出去了。至于為什么害怕夜間出去,自然還會有更多的潛臺詞,想必讀者能夠品味得出。
筆者認為此詞最深刻、最令人心酸的是結拍的“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兩句。試想那些在五顏六色燈火映照下時時發出“笑語”的,不正是包括“來相召”的“酒朋詩侶”在內的人們嗎?這幫人不念及國家安危,優哉游哉。當躲在簾兒底下的作者聽到這種“笑語”時,內心該是多么酸楚。讀到這里,使人洞察到作者謝絕了“來相召”者也好,或者“怕見夜間出去”也好,并不是憂愁自然界的“風雨”,也不是自慚形穢,而是在江河日下的當兒,所產生的一種難以名狀的孤獨感。從這樣的視角寫孤獨,恐怕要比“百年孤獨”者更能激起人們的同情,這大概也正是此詞的思想藝術魅力的淵藪吧?
這首詞的特點,既是人們常說的今昔對比,但又不是那種簡單的對比,全詞不僅是一幅濃縮了的社會、人生圖畫,更是一部內涵豐富的人物心靈史的藝術外化。讀這類作品,不僅要有相應的社會歷史知識,還要有一定的社會人生感受和想象力、創造力。后者尤為重要,沒有它,對于《漱玉詞》的閱讀將受到很大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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