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秦觀詞《踏莎行》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首《踏莎行》,作于紹圣四年(1097)的郴州貶所。秦觀的南貶,緣于朝政的更迭。自元祐八年(1093)哲宗親政以后,起用新黨,大逐元祐舊臣。紹圣元年秦觀以親于蘇軾,列名黨籍,出為杭州通判。途中追貶監(jiān)處州酒稅。紹圣三年,又以謁告(即告假)日寫佛書之罪,削去所有的官職,流徙郴州。翌年春間,勒令編管橫州(今廣西橫縣)。四年之內(nèi),遭受了接二連三的打擊。這對于生性敏感而又偏于柔婉的秦觀來說,實在是太殘酷的折磨。《踏莎行》作于起程去橫州之前的郴州驛館。詞人以逐臣之身拋親別友,投荒萬里,心境黯然流于筆端,語特凄苦。
“霧失”三句,一片凄迷。這是實景還是幻象? 諸說不一。有的以為是寫“征途所見”的實景。但這月迷霧鎖的夜景,與后面提到的“斜陽”,存在著時間上的差異,拍合不到一起。另外,閉處孤館的詞人,怎么能看到遠方的樓臺津渡呢? 而且郴州城下有無舟楫往來的渡口,本身就是一個問題。據(jù)《方輿勝覽》: 郴水上游水淺,不勝舟楫,“入耒水,方有水程”。情況如此,比較合理的解釋是: 此處所寫,乃是詞人對傳說中的桃源仙境的虛摹之筆。重重的云霧封住了樓臺,迷蒙的月色遮蔽了渡口,望穿雙眼也覓不到桃源的蹤影。“桃源”兩字后出,補足了前兩句的所望。文省而意曲,頗見筆力。世外桃源,這是避世者的烏托邦。作為飽經(jīng)宦海風(fēng)波、深受官場傾軋之苦的秦觀來說,他多么希望能覓到這樣一片凈土啊。他一再歌詠這個神仙窟宅:“苦恨東流水,桃源路,欲回雙槳”(《鼓笛慢》)、“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shù),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點絳唇·桃源》)等,都反映出他這種心緒。大凡愈不滿于現(xiàn)實的人,其對幻境的追求也愈加熾烈。秦觀在郴州驛旅,望斷天北,無非是一片凄迷而已。失望與幻滅,就是詞人此時的情緒,用在篇首,宛如一聲長喟,尤見心緒之哀苦。“孤館”兩句,以景物復(fù)迭之技法寫驛舍所聞所見。孤館、春寒、人獨,斜陽落日鵑啼,以密集的景象、繁復(fù)的層次來進一步揭示其凄苦的心態(tài)。這些精心選擇的具有悲惋色彩的景物,每種都足以引起游子的傷感,何況是萬里逐臣,更何況作者又是一位感情極為敏銳纖細的詞人?館既孤矣,春寒又從而閉之。然而閉處其中的,豈僅春寒與孤館而已,更有一顆凄苦的詞心,所以才能如此敏銳地捕捉住這孤寂與凄楚的情緒,仿佛它已同四周的寒氣化成一片,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似的。杜鵑傳為蜀帝杜宇精魂所化,其鳴哀苦,如喚“不如歸去”。這里寫鵑聲,是為了烘托家鄉(xiāng)之思,“斜陽暮”三字,寫出了由日斜到日落的過程,這樣細密的用筆,是為了“強化感情的濃度……表達了作者對那漸次加深的黃昏陰影的心理感受。”(陳祖美《淮海詞》)陳匪石亦云“于是只聞杜鵑之聲,而于其聲中,又俄而‘斜陽’焉,俄而‘暮’焉,則日坐愁城可知,不必寫情而情自見矣”(見《宋詞舉》)。皆辨析入微、深味有得之論。王國維則更從境界上予以剖析,認為“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人間詞話》卷上)。以“凄厲”兩字概括他心斷望絕的悲哀,可謂獨具慧眼的不刊之論。
詞的后片著重抒寫思鄉(xiāng)懷舊之情。“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這里用了兩個典故。據(jù)《荊州記》:“陸凱與范曄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詣長安于曄。并贈詩曰:‘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后遂為憶遠之典。又古樂府《飲馬長城窟》有“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之句,后遂代指書信。這三句意謂: 遠方的書柬,親朋的關(guān)注,更加觸動了自己的離愁別恨。它們就像一塊塊磚石,在自己心頭砌起了一座無數(shù)重的愁城。“砌”字極新,它把無形的苦恨具象化了,使我們鮮明地感受到詞人所承受的痛苦之分量。結(jié)拍兩句,以郴江為喻,故作癡語,卻將一段入骨的悲痛表現(xiàn)得極為深沉。作者問道: 本來依傍郴山的郴水,為什么要離開故土而流入湘江呢?這是一個悖于常理的怪問題,然而雖怪卻妙。此處的郴江,已不是單純的自然之物,而是人格化了的審美實體。這一“幸”一“惜”,不僅將它人格化,而且把它定位于與自己相同的“視點”上。也就是詞人以自己的懷鄉(xiāng)之心態(tài)來體驗與評價郴江的北去。他是多么思念故土、悔恨仕途的征逐啊。所以他為傍郴山而流的江水慶幸,卻更為竟自離別家山而北去的郴江而嘆惋。因為他從這條不舍晝夜向北流去的江水看到與自己命運的某些相似之處——比如浪跡天涯無有盡頭等,這就是引起詞人無限感慨的原因。他這癡及外物的詰詞,是苦語,妙語,深情語,突出地反映放臣逐客眷戀家山的深情。它曾引起與他同升并黜的蘇軾的強烈共鳴。據(jù)《苕溪漁隱叢話》引《冷齋夜話》云: 東坡絕愛其尾兩句。“自書于扇,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其感人之深,于此可見。
這首《踏莎行》成于晚年。秦觀以累臣之身流竄萬里,拋親別友,百憂叢集。心境如此,故接于物而發(fā)于詩,莫不染上悲咽之聲情色彩。驛舍斜陽,郴山郴水,觸目傷懷,都成一慟。少游此詞的最大特色在于融感愴于物象,寄深情于淺語,使情景相發(fā),而獨開此凄厲哀苦之詞境。今日讀之,猶有余悲,其有功于詞林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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