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馬致遠雜劇《破幽夢孤雁漢宮秋》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第三折
(番使擁旦上,奏胡樂科,旦云)妾身王昭君,自從選入宮中,被毛延壽將美人圖點破,送入冷宮。甫能得蒙恩幸,又被他獻與番王形像。今擁兵來索,待不去,又怕江山有失;沒奈何將妾身出塞和番。這一去,胡地風霜,怎生消受也! 自古道:“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駕引文武內官上,云)今日灞橋餞送明妃,卻早來到也。(唱)
【雙調新水令】錦貂裘生改盡漢宮妝,我則索看昭君畫圖模樣。舊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長。本是對金殿鴛鴦;分飛翼,怎承望!
(云)您文武百官計議,怎生退了番兵,免明妃和番者。(唱)
【駐馬聽】宰相每商量,大國使還朝多賜賞。早是俺夫妻悒怏,小家兒出外也搖裝。尚兀自渭城衰柳助凄涼,共那灞橋流水添惆悵。偏您不斷腸,想娘娘那一天愁都撮在琵琶上。
(做下馬科)(與旦打悲科)(駕云)左右慢慢唱者,我與明妃餞一杯酒。(唱)
【步步嬌】您將那一曲陽關休輕放,俺咫尺如天樣,慢慢的捧玉觴。朕本意待尊前捱些時光,且休問劣了宮商,您則與我半句兒俄延著唱。
(番使云)請娘娘早行,天色晚了也。(駕唱)
【落梅風】可憐俺別離重,你好是歸去的忙。寡人心先到他李陵臺上,回頭兒卻才魂夢里想,便休題貴人多忘。
(旦云)妾這一去,再何時得見陛下?把我漢家衣服都留下者。(詩云)正是: 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色! (留衣服科)(駕唱)
【殿前歡】則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風吹散舊時香。我委實怕宮車再過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會想菱花鏡里妝,風流相,兜的又橫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幾時似蘇武還鄉?
(番使云)請娘娘行罷,臣等來多時了也。(駕云)罷罷罷,明妃你這一去,休怨朕躬也。(做別科,駕云)我那里是大漢皇帝! (唱)
【雁兒落】我做了別虞姬楚霸王,全不見守玉關征西將。那里取保親的李左車,送女客的蕭丞相?
(尚書云)陛下不必掛念。(駕唱)
【得勝令】他去也不沙架海紫金梁,枉養著那邊庭上鐵衣郎。您也要左右人扶侍,俺可甚糟糠妻下堂? 您但提起刀槍,卻早小鹿兒心頭撞。今日央及煞娘娘,怎做的男兒當自強?
(尚書云)陛下,咱回朝去罷。(駕唱)
【川撥棹】怕不待放絲韁,咱可甚鞭敲金鐙響。你管燮理陰陽,掌握朝綱,治國安邦,展土開疆;假若俺高皇,差你個梅香,背井離鄉,臥雪眠霜,若是他不戀恁春風畫堂,我便官封你一字王。
(尚書云)陛下不必苦死留他,著他去了罷。(駕唱)
【七弟兄】說甚么大王、不當、戀王嬙,兀良,怎禁他臨去也回頭望! 那堪這散風雪旌節影悠揚,動關山鼓角聲悲壯。
【梅花酒】呀! 俺向著這迥野悲涼。草已添黃,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蒼,人搠起纓槍,馬負著行裝,車運著糇糧,打獵起圍場。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咸陽。返咸陽,過宮墻;過宮墻,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螀;泣寒螀,綠紗窗;綠沙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 不思量,除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滴千行。美人圖今夜掛昭陽,我那里供養,便是我高燒銀燭照紅妝。
(尚書云)陛下回鑾罷,娘娘去遠了也。(駕唱)
【鴛鴦煞】我煞大臣行說一個推辭謊,又則怕筆尖兒那火編修講。不見他花朵兒精神,怎趁那草地里風光? 唱道佇立多時,徘徊半晌,猛聽的塞雁南翔,呀呀的聲嘹亮,卻原來滿目牛羊,是兀那載離恨的氈車半坡里響。(下)
(番王引部落擁昭君上,云)今日漢朝不棄舊盟,將王昭君與俺番家和親。我將昭君封為寧胡閼氏,坐我正宮。兩國息兵,多少是好。眾將士,傳下號令,大眾起行,望北而去。(做行科)(旦問云)這里甚地面了?(番使云)這是黑龍江,番江交界去處;南邊屬漢家,北邊屬我番國。(旦云)大王,借一杯酒,望南澆奠,辭了漢家,長行去罷。(做奠酒科,云)漢朝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來生也。(做跳江科)(番王驚救不及,嘆科,云)嗨! 可惜,可惜! 昭君不肯入番,投江而死。罷罷罷,就葬在此江邊,號為青冢者。我想來,人也死了,枉與漢朝結下這般仇隙,都是毛延壽那廝搬弄出來的。把都兒,將毛延壽拿下,解送漢朝處治。我依舊與漢潮結和,永為甥舅,卻不是好? (詩云)則為他丹青畫誤了昭君,背漢王暗地私奔;將美人圖又來哄我,要索取出塞和親。豈知道投江而死,空落的一見消魂。似這等奸邪逆賊,留著他終是禍根;不如送他去漢朝哈喇,依還的甥舅禮兩國長存。(下)
(據臧晉叔編《元曲選》)
馬致遠(1250—1321?)字千里,號東籬,大都人。根據他所作散曲和《錄鬼簿》的記載,他在京城住了二十年,“龍樓鳳閣都曾見”。他青少年時代也曾熱衷于功名,向皇帝獻過詩,希望能青云直上,但在蒙古貴族統治的民族歧視政策下,漢人受到排擠,他并未得到朝廷的重視。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前后,他漂泊到南方,流寓揚州和杭州,做過“江浙省務提舉”或“江浙省務官”之類的小吏。這期間,他已開始從事戲劇創作。據元淮《金淵集》詩中所引的雜劇曲文來考察,他的名劇《漢宮秋》和《岳陽樓》,在至元二十八年前已演唱于世了。由于元朝政治黑暗,他壯志難酬,很不得意,約在四十五歲光景便退出官場,回到北方退隱了。這正如他的[般涉調哨遍]套曲所說:“半世逢場作戲,險些兒誤了終身計,白發勸東籬,西村最好幽棲。”元成宗元貞年間(1295—1296),他參加了市民作家的創作團體“元貞書會”,和學士李時中、藝人花李郎、紅字李二合作了《黃粱夢》雜劇。他對蒙族統治階級采取了消極反抗的態度,寫了《任風子》等多種神仙道化劇,過著“酒中仙、塵外客、林間友”的幽棲生活。賈仲明[凌波仙]吊辭說他是“萬花叢里馬神仙”,“戰文場,曲狀元,姓名香,貫滿梨園”,評價極高。
馬致遠是元曲四大家之一,他創作了北曲雜劇十五種,現存七種(見《元曲選》),又寫過南曲戲文三種(據《寒山堂南曲譜》),已佚。他創作的散曲現存一百一十五支小令,十六個套曲,七個殘套(見《全元散曲》),其中[天凈沙]“枯藤老樹昏鴉”與[雙調夜行船]《秋思》套曲,是著名的代表作品。《破幽夢孤雁漢宮秋》是馬致遠雜劇的代表作,簡稱《漢宮秋》,內容寫的是漢元帝時昭君出塞的故事。這個劇本共四折,前有“楔子”作為序幕。劇情大要是: 漢朝中大夫毛延壽為元帝挑選宮妃,在秭歸縣覓得美女王嬙(字昭君)。但毛延壽索賄未成,竟將昭君的面像點壞,打入冷宮。有一天晚上,昭君彈著琵琶以寄幽怨之情,恰逢漢元帝巡夜,聞聲巧遇,當即問明情由,封為貴妃。事發后,毛延壽畏罪逃入匈奴,把昭君的真美圖獻給單于王,挑動呼韓單于以出兵南侵相威脅,向漢朝強索昭君。元帝急忙與大臣們商量對策,而滿朝文武竟沒有一個人敢于抵敵,只得忍痛送昭君和番。昭君行抵邊境,為了表明愛國御侮的意志,跳江自殉。元帝送走昭君回宮后,夜夢昭君從匈奴奔回,重敘柔情蜜意,卻被長空孤雁的凄楚叫聲所驚醒,秋風落葉,好夢難成,惟有悲嘆而已!
《漢宮秋》是一部具有愛國主義精神的悲劇名著。作者馬致遠成功地塑造了王昭君的悲劇形象,對歷史題材作了重大的藝術創新。據《漢書·元帝紀》及《匈奴傳》說,竟寧元年,呼韓邪單于復入朝,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賜單于。知昭君系以宮女身份出嫁匈奴王,并無兩國相爭,投水自殺等事。《后漢書·南匈奴傳》所記相同,僅多“昭君入宮數月,不得見御”,臨行時,帝始見其豐容盛飾,“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的一段。直到晉代葛洪寫的《西京雜記》(卷二)中間,才有誅殺畫工毛延壽的傳說,石崇的《王明君詞》(晉人避司馬昭諱,改昭君為明君,后世又稱明妃),則增入“馬上琵琶”一節。孔衍寫的《琴操》添加了昭君入宮年歲和青冢二節,其余基本相同,無非是一個“紅顏女子多薄命”的故事。六朝和唐宋時代詩人的吟詠,一般也跳不出這個范圍。到馬致遠處理這個題材的時候,才翻成富有民族意識的愛國主義大悲劇。這方面,我們至少可以指出下列六點是馬致遠發展有情節的地方: 第一,原說昭君系“后宮良家子”(《漢書》)或“齊國王襄女”(《琴操》);而劇中寫她出身于四川秭歸的“莊農人家”,“家道貧窮”,是一個農村姑娘。第二,原說毛延壽系畫工,因畫像不真而被斬(《西京雜記》);劇中則說他本系朝中大臣,因索賄百兩黃金沒有得到,便點破昭君畫像,事發后叛國投敵,挑起事端,最后畢竟難逃法網,處決斬首。第三,原說昭君終未得元帝寵幸,而本劇則寫兩人相遇,愛深情濃。第四,按史實,漢朝當時國力強盛,匈奴內爭勢衰,呼韓邪單于來朝,要求做漢家女婿,所以元帝以王嬙賜之(《漢書·匈奴傳》)。而劇中則寫為匈奴強漢朝弱,單于以武力勒索,強迫和親;且漢室君臣昏庸懦怯,無力保國。第五,原說昭君之出塞,系怨憤不得帝幸才自請和番的(《后漢書·南匈奴傳》和《琴操》);劇中則寫昭君因見國事危急,君臣束手,出于愛國心而自告奮勇。第六,原說昭君至匈奴,立為閼氏,與呼韓邪生有一子,后小單于立,復妻之,又生二女(見《漢書》);或云不從小單于而“吞藥死”(《琴操》)。劇中完全改觀,寫昭君行至國境,投黑水自殉,以明其志。由上述分析看來,作者從根本上改變了原來故事的思想意義,使一般的宮廷逸事一躍而成了具有歷史意義的大悲劇。這不能不說是馬致遠的愛國思想驅使著他這樣做的。
應該指出,馬致遠的這種創作思想,是接受了民間文學影響的結果。傳說中昭君故事在本質上開始發生巨大變化的,是起于唐代俗講中講歷史故事的《王昭君變文》(見人民文學出版社本《敦煌變文集》)。這是民間藝人適應聽眾需要而產生的說唱文學,其中流露了“厭胡思漢”的愛國主義思想,給昭君故事第一次注入了新的血液。而這種新生命的賦予,正是因為中唐以后民族壓迫日趨嚴重的緣故(唐末有回鶻、吐蕃及南詔的邊患)。到了元代,民族矛盾達到了十分尖銳的程度,昭君故事在人民中具有廣泛的影響,馬致遠采取這一主題,再加以創造性的發揮,所以獲得了突出的成就。
馬致遠高超的藝術構思,主要表現在刻畫了昭君形象的崇高美和悲壯美。作者寫她出身農家,心地明潔,不愿賄賂奸臣以邀寵,卻不料奸臣以她的面像作資本,干了賣主求榮的叛國勾當,使她成了民族沖突的焦點。在匈奴的要挾下,一個庸懦的漢元帝固然驚惶失措,而滿朝文武也不過是“干請了皇家俸”,國難當頭,竟合朝沒有一個臣僚能挺身而出為國殺敵。這時的昭君,以一個嬌柔的弱女,卻當眾慷慨陳辭:“當效一死”,以報漢室。兩相對比,便充分暴露了文武百官的腐朽無能,結果竟把一個皇妃拱手送給了侵略者。然而,昭君為了堅守民族氣節,寧投黑水而不入異域,其英勇愛國的義烈行為,深深地打動了人心。
作者對漢元帝的描寫,有批判也有同情。元帝是個平庸暗弱的君王,他以為“忠臣皆有用,高枕已無憂”,于是便一心享樂。等到國難臨頭,才知道那般“乘肥馬衣輕裘”的文武百官都是些酒囊飯袋。作者于此痛下針砭,實寓傷時感世之意。作者寫元帝與昭君的愛情是極其熱烈誠摯的,對昭君和元帝的關系的這種處理,是服務于作者的統一的藝術構思的。因為,如按《后漢書》記昭君怨憤元帝而自請和番來寫,則不可能閃爍出愛國主義的光彩。惟有如本劇第三折那樣著力摹寫難解難分的纏綿情意,才能突出昭君公而忘私、為國犧牲的崇高形象。
第三折是劇情發展的高潮,在強敵壓境的情況下,元帝忍痛割愛,于灞橋餞送明妃。這里有兩個層次的場面,第一個場面是送別,第二個場面是投江。為了渲染悲劇氣氛,作者首先運用了[新水令]、[駐馬聽]、[步步嬌]、[落梅風]、[殿前歡]、[雁兒落]、[得勝令]、[川撥棹]八只曲子,讓元帝傾吐了生離死別的哀情,其中寫昭君臨別時留下“漢家衣服”,表示了強烈的民族意識。待等昭君分手上路后,作者又安排了[七弟兄]、[梅花酒]、[收江南]和[鴛鴦煞]四只曲子,著力刻畫了元帝極度悲痛的內心世界:“怎禁他臨去也回頭望! 那堪這散風雪旌節影悠揚,動關山鼓角聲悲壯!”其中[梅花酒]和[收江南]連用首尾相接的迭句來抒情,曲辭優美,蕩氣回腸,寫元帝失去愛妃的悵惘之情,真是達到了摧心徹骨的地步。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評論說:“以上數曲,真所謂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者。”特別奧妙的,曲文中寫的并非全是實景,有關“返咸陽過宮墻”的一段,是元帝因悲痛過度而產生思慕的幻覺: 回廊和椒房,在昏黃的月光下與孤燈美人圖交織在一起。這里有元帝對往日與昭君在宮中歡娛生活的回憶,又有眼前人去樓空、物是人非的痛苦情景的想象。實際上元帝凝神癡望昭君遠去,“佇立多時,徘徊半晌”,在原地尚未動身。“猛聽的塞雁南翔”的呀呀聲,才使他從回憶和想象中清醒過來,“卻原來滿目牛羊,是兀那載離恨的氈車半坡里響”。這種對元帝心靈的深刻描述,確是作者藝術手筆的獨到之處,愈是寫元帝對昭君鐘情之深,便愈能加重悲劇的份量,并為下文昭君投江在悲劇的發展上作了細密的鋪墊。
投江是戲劇沖突的頂峰,劇中寫昭君行至番漢交界處,“借一杯酒,望南澆奠”,然后奮不顧身地跳江自殺,充分表現了她堅貞不屈的愛國主義精神。值得指出的,是作者處理跳江以后的民族關系,在思想和藝術上都非常高明。劇中反對掀起民族間的仇恨,而主張團結和睦。作者在楔子中寫單于上場,自稱“漢朝外甥”,“欲請公主”實踐“盟約”,態度是和好的。只是由于奸臣毛延壽的挑撥才大動干戈,造成了以武力勒索美人的嚴重局面。但在第三折昭君以死明志之后,單于大為感動,覺悟到“與漢朝結下這般仇隙,都是毛延壽那廝搬弄出來的”。于是將毛延壽押回治罪,“依舊與漢朝結和,永為甥舅”。作者在元代深受民族壓迫之苦的時候,代表漢族人民的豁達風度,提倡民族大家庭的和睦,實是具有真知灼見的,其風格是崇高的。
《漢宮秋》無疑是元劇中的名篇。焦循在《劇說》卷五中評論說:“元明以來,作昭君雜劇者有四家,馬東籬《漢宮秋》一劇,可稱絕調。臧晉叔《元曲選》取為第一,良非虛美。”孟稱舜編《古今名劇合選·酹江集》時,也把《漢宮秋》冠于卷首,并評第三折說:“全折俱極悲壯,不似喁喁小窗前語也。”都精確地指出了劇中不僅是寫元帝和昭君的愛情悲劇,而且是富有更重大的愛國主義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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