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念奴嬌·井岡山》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一九六五年五月
參天萬木①,千百里,飛上南天奇岳②。故地重來何所見,多了樓臺亭閣。五井碑前③,黃洋界上,車子飛如躍。江山如畫④,古代曾云海綠⑤。彈指三十八年,人間變了,似天淵翻覆⑥。猶記當(dāng)時烽火里⑦,九死一生如昨⑧。獨有豪情,天際懸明月⑨,風(fēng)雷磅礴⑩。一聲雞唱,萬怪煙消云落。
這首詞最早發(fā)表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九月版《毛澤東詩詞選》。
【注釋】① 參天,高接云天。萬木,數(shù)不清的樹木。唐代王維《送梓州李使君》詩曰:“萬壑樹參天。” ② 飛上南天奇岳,這句倒裝,正常語序是“奇岳飛上南天”。奇岳,雄奇的大山。 ③ 五井碑,井岡山地區(qū)以茨坪為中心,有大井、小井、上井、中井、下井等地,合稱“五井”,立有碑記。 ④ 江山如畫,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詞曰:“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⑤ 古代曾云海綠,謂有人曾說,這里古代是蒼青色的大海。云,說。海綠,綠海,因押韻而倒文。 ⑥ 天淵翻覆,義同“天地翻覆”,極言變化之大。淵,深潭。 ⑦ 猶記,還記得。烽火,古代傳報敵人入侵的軍事信號,在高臺上燃火為之。在現(xiàn)代漢語中,這個詞匯已轉(zhuǎn)義為泛指戰(zhàn)火。 ⑧ 九死一生,屈原《離騷》曰:“雖九死其猶未悔。”《文選五臣注》唐代劉良曰:“雖九死一生,未足悔恨。”元王仲文《救孝子》雜劇第一出:“您哥哥劍洞槍林快廝殺,九死一生不當(dāng)個耍。”如昨,事情就像發(fā)生在昨天一般。以上五句,構(gòu)思似有取于宋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詞:“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⑨ 天際,天邊。懸,掛。杜甫《后出塞》詩五首其二(朝進東門營)曰:“中天懸明月。” ⑩ 磅礴,形容氣勢雄壯。以上三句是說,唯獨我中國共產(chǎn)黨人有豪情如天際明月般高朗,如風(fēng)暴雷霆般大氣磅礴。 萬怪,泛指舊中國的各種反動勢力。煙消云落,義同“煙消云散”,喻指覆滅瓦解。以上二句是說,雄雞一唱,旭日東升,夜間作祟的群魅形消神滅。喻指新中國的曙光射散了舊中國漫漫長夜里張牙舞爪的一切妖魔鬼怪。
【賞析】
“參天萬木,千百里,飛上南天奇岳。”起首落筆寫景,頗有氣勢,于井岡山萬千景物中以大視野直選“參天萬木”,一則5月底的井岡山景色宜人,高入云霄之木蓊蓊郁郁,年深歲久,山深綿邈,逶迤千百里,二則借參天大樹起興,“俱懷逸興壯思飛”,“飛”上了這“南天奇岳”井岡山。一“飛”字使得原本平實無奇的開頭染上一抹靈動之色,南方山系原本清秀婉潤,而山勢如飛,則又奇峭逼人。聯(lián)系下文中“車子飛如躍”,則又可說是白描心情之暢快,當(dāng)年老杜是乘舟“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而如今毛澤東則是乘汽車“即從茅坪抵茨坪”,身未到,心已遠,心情的愉快從一“飛”字就初露端倪。
“故地重來何所見,多了樓臺亭閣。”該句一問一答,以白描出之。此處“故地重來”一說,點明題旨,今昔對比,多少感慨隱寓其間,但畢竟是上闋,僅以此等概括句一筆帶過,卻為下文“憶往昔”張目,筆勢如草蛇灰線,使得行文潛氣內(nèi)轉(zhuǎn)。答句“多了樓臺亭閣”,表面平淡,卻暗含新中國成立后春和景明,百廢俱興之義。若是社會動蕩不安,人民顛沛流離之際,大多則見草木含悲,山川變色,甚至亭臺傾頹,斷壁殘垣,狐兔出沒,又豈能有新建的“樓臺亭閣”?但此處不得不指出,“樓臺亭閣”四字太過泛泛,作詞要有意境,情真景真此處可見,惜乎鮮明動人則未達。
“五井碑前,黃洋界上,車子飛如躍。”井岡山上有大井、小井、上井、中井、下井等地,總稱五井,明清以來立有“五井碑”。黃洋界是井岡山五大哨口(桐木嶺、朱砂沖、雙八石、八面山、黃洋界)中最險要的一個,是從寧岡進入井岡山的必經(jīng)之路。此處山勢嵚崎崔嵬,常年云橫霧鎖,茫茫云海故又名“汪洋界”。因為地勢險要,戰(zhàn)爭歲月里,黃洋界占據(jù)著重要位置,“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三十多年前,井岡山軍民曾在此進行過“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以少勝多,使得井岡山根據(jù)地轉(zhuǎn)危為安。“車子飛如躍”,則補寫上兩句乃是車中所見,與其說車速快,毋寧說詞人在感慨路況好。一則彼時山路崎嶇,此時車行如飛,與記憶中的井岡山大相徑庭,詞人心情大好;二則是“高路入云端”,聯(lián)想詞人曾作“天塹變通途”,對于有著樂觀精神,相信“人”的力量的偉大來說,這是讓他最興奮的。不過這里依然要指出,這一句作為詞來說,太過平直,易流于淺滑,而且“飛”字與前句重復(fù),略有疊床架屋之病。
“江山如畫,古代曾云海綠。”上闋末句“江山如畫”從東坡“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中來,未必作者此時想起坡公此詞,但江山二字畢竟是吞吐八荒的大氣勢,指點江山,睥睨海內(nèi)的傲然身姿躍然紙上。“古代曾云海綠”,為押韻調(diào)換詞序,大意是,有人說,這里古代曾經(jīng)是海。不過這一拗折,以“陌生化”的效果救前兩句淺滑之失,倒有“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之效。而且,此處的古代,就不僅僅是東坡的遙想三國了,而是李賀的“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一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夢天》)這樣的景深了。在這樣的歷史長度下,甚至人類的歷史活動都不過彈指一揮間了,詞人的胸襟該是多豁達。據(jù)云該詞手跡此句為“遍地男紅女綠”,則詞之味道誠然大失。上闋中詞人贊嘆人的力量之語雖未明寫,但細品處處皆是,若到結(jié)束還要重作交代,不免使人膩煩,亦使詞的“要渺宜修”特點喪失殆盡,畢竟爽利之詞仍然是要葆有詞的特色。
“彈指三十八年,人間變了,似天淵翻覆。”此句承上而來,如畫江山滄海桑田須臾變幻,對于這秀險的井岡山來說,三十八年算得了什么?但是對于詞人,對于“人間”不一樣,作者用一比喻“似天淵翻覆”來形容變化之大。“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三十八年前的詞人,亦是如羽扇綸巾的青年才俊周郎一般,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那時,毛澤東率領(lǐng)秋收起義的部隊來到井岡山,開創(chuàng)了第一個革命根據(jù)地。次年,朱毛會師,1929年毛澤東帶兵下山,從此星星之火,開始燎原。井岡山,對于詞人來說是有著特殊意義的地方,是理想開始向著現(xiàn)實邁進的地方。
“猶記當(dāng)時烽火里,九死一生如昨。”此句白描,亦是從辛棄疾詞《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化出。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歲月,隔著三十八年的長度回溯,卻依然歷歷在目,仿佛昨天那么清晰。這一句是對來之不易的勝利的珍惜,革命成功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但是如何能跳出歷史上的王朝“開始無不兢兢業(yè)業(yè),其后亡國滅種有之,人亡政息有之”的“歷史周期率”循環(huán)?這是詞人從來沒有停止過思考的問題。畢竟,毛澤東首先是個政治家,其次才是一個詩人。陳匪石論詞境如何能佳時曾經(jīng)說,要做到“高處立,寬處行”,并說“能高能寬,則涵蓋一切,包容一切,不受束縛,生天然之觀感,得真切之體會。再求其本,則寬在胸襟,高在身分”(《聲執(zhí)》)。正是因為毛澤東立得高,看得遠,所以他營造的詞境便也有高遠之意。
“獨有豪情,天際懸明月,風(fēng)雷磅礴。”此句使得全詞豁然生動,氣象萬千,可謂“篇中之獨拔”。回憶三十八年事,雪泥鴻爪,昨日之事不可追,但是貫穿一氣的是那如風(fēng)雷般磅礴的豪情,是如同中天高懸的明月一樣的豪情。兩處比喻,氣勢恢弘,如鯨吞鰲擲。“天際懸明月”亦可視作“興”,也許在重上井岡山的夜晚毛澤東的確看到了懸于中天的白玉盤,亦不禁興起“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曹操《短歌行》)之感,畢竟百廢待興,渴歸賢士,中心曷敢忘之。然而,“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江月也好,山月也罷,照出的是作為一個歷史上的真英雄的憂思,畢竟,歷史告訴我們寫完此詞的次年,1966年,“文化大革命”便爆發(fā)了。“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一代偉人絕不是盲目樂觀之人,因為有思索,才會有張力。“九州生氣恃風(fēng)雷”,下句磅礴之氣噴涌而出,但因為有前面的“天際懸明月”的意象,這一豪情就頓生沉潛之力,自然就免去了過于直露之病。這一句是全詞的點睛之筆,亦可生發(fā)無限之意,詩詞搖曳不禁之妙此處略可窺知。
“一聲雞唱,萬怪煙消云落。”末句以暗喻寫中國革命成功后,舊社會的一切不好的現(xiàn)象都消失了。在詞的脈絡(luò)上,“一聲雞唱”承“天際懸明月”,黑夜終于過去,“一唱雄雞天下白”,又化用傳說中的妖魔鬼怪白天不敢危害人間之語作結(jié),照應(yīng)上闋最初的愉快心境,抒發(fā)一種必勝的豪情。且與下闋回憶三十八年前的硝煙彌漫相呼應(yīng),硝煙遠去,戰(zhàn)爭的惡魔已經(jīng)離新中國的老百姓遠去了,從此,“中國人民站起來了”。
文章作者:毛文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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