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趙翼詩《后園居詩》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有客忽叩門,來送潤筆需。乞我作墓志,要我工為諛。言政必龔黃,言學(xué)必程朱。吾聊以為戲,如其意所須。補綴成一篇,居然君子徒。核諸其素行,十鈞無一銖。此文倘傳后,誰復(fù)知賢愚? 或且引為據(jù),竟入史冊摹。乃知青史上,大半亦屬誣。
(據(jù)同治紅杏山房本《甌北詩鈔》)
趙翼(1727—1814),字云松,一字云崧,又作耘松、耘菘,號甌北,江蘇陽湖(今江蘇常州市)人。乾隆二十六年舉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出知鎮(zhèn)安府,善政,善用兵,擢貴西兵備道。后以母老乞歸養(yǎng)。晚歲主講安定書院,暇則以著述自娛,或與朋友故舊賦詩為樂。家居數(shù)十年,手不釋卷。
趙翼倜儻不群,才調(diào)縱橫,在清中葉的詩壇上,與袁枚、蔣士銓齊名,狎主詩盟,號稱乾、嘉三家,又稱江右三大家。他的詩在當時即頗有影響。趙翼的詩作和詩論,與首倡“性靈說”的袁枚相近。他的《閑居讀書作六首》之五說:“人面僅一尺,竟無一相肖;人心亦如面,意匠戛獨造。同閱一卷書,各自領(lǐng)其奧;同作一題文,各自擅其妙。……所以才智人,不肯自棄暴。力欲爭上游,性靈乃其要。”他又批評與此相反的現(xiàn)象說:“拾人牙垢,人云亦云,……抱柱守株,不敢逾限一步,是尚得成家哉? 尚得成大家哉?”(《甌北詩話》卷五)這種獨抒性靈,力爭上游,強調(diào)創(chuàng)新,以自成一家、“成大家”為目標的進取精神,是趙翼的詩作與詩論的主要特色。因此,他寫的詩,“如化工之賦草木,千名萬狀;雖寒暑易候,南北殊方,枝葉無一相肖,要無一枝一葉不栩栩然含生趣者,此所以非漢魏、非齊梁、非唐、非宋,而獨成為耘松之詩也”。(錢大昕《甌北集序》)王鳴盛也盛贊他的詩“才俊而雄,明秀而沉厚……故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焉能不為近時一大宗哉”! (《甌北集序》)
這首詩,選自趙翼的《后園居詩》,這組詩共六首,這是其中的第三首。此時作者辭官家居,生活貧困,甚至到了無朝餐的地步。這組詩的第二首描繪了以下狀況:“頻年苦貧乏,今歲尤艱難。內(nèi)子前致辭,明日無朝餐。一笑謝之云,勿得來相干。吾方吟小詩,一字尚為安。 待吾詩成后,料理虀鹽酸。 君看長安道,豈有餓死官?”表現(xiàn)了詩人不以貧富為念的豁達胸懷和風(fēng)流意趣。正當他無米為炊之際,“有客忽扣門”,引出了這里的第三首詩。
這首詩可分為三段,每六句一段。第一段寫事情的緣起。開頭單刀直入:“有客忽扣門,來送潤筆需。”這對于此時此境的作者來說,不啻雪中送炭。詩人告訴我們: 這位“客”是頗工心計的。他先把錢奉上,然后“乞我作墓志”,可謂卑辭厚禮了;于是作者欣然允諾。就是此刻,客人緊接著提出“要我工為諛”的要求,而且有具體的標準:“言政必龔黃,言學(xué)必程朱”。這就使作者不禁愕然,同時,也不由得對來人的寡廉鮮恥、俗不可耐嗤之以鼻:“此真不可與莊語者也!”于是“吾聊以為戲,如其意所需”,引出了這首詩的第二段: 一篇虛美墓志的誕生。“聊以為戲”者,一時想先填飽肚子再說,二是文人技癢,所以“補綴成一篇,居然君子徒”,然而作者畢竟是嚴肅的,寫成之后他還要把墓志中所形容的這位儼然正人君子與其素日的實際作為相對照,“核諸其素行”(“諸”,“之”、“于”的合音),發(fā)現(xiàn)竟然“十鈞無一銖”! 這就不能不引起作者驚愕之余的深思了。第三段寫作者推想到這篇墓志可能產(chǎn)生的影響,為其不良后果的嚴重性而自責(zé);并推己及人進而悟出所謂“青史美名”的欺騙性。“此文倘傳后,誰復(fù)知賢愚?”是說后人若以此文為據(jù),則將顛倒賢愚。“或且引為據(jù),竟入史冊摹”,是進一步推想到更為嚴重的后果: 如果被采入官方正史,那將成為所謂“信史”而傳之千秋了! 寧不為之一嘆! 詩人精研史學(xué),且親身參與過史書的撰修,深知此類資料之被采入正史,往往而然,于是不禁仰天長嘆:“乃知青史上,大半亦屬誣”。——推出了全詩的中心觀點。
這是一首別具一格的敘事兼議論的詩,由前兩段的敘事引發(fā)出第三段的議論。以議論為詩,宋人已經(jīng)成風(fēng),但不時流露出道學(xué)氣,又以散文句式入詩。趙翼論詩,雖主張兼學(xué)眾長,“挫籠參會”(《甌北詩話》小引),但他的詩作,卻以受宋詩影響為著。我們看他的《甌北詩話》中所論的詩人,清初吳偉業(yè)之后惟有宋詩派巨子查慎行一人,亦可見其傾向。他這首詩中的議論,雖相當精辟而深刻,但卻并非“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元初劉因《讀史》詩就說過:“紀錄紛紛已失真,語言輕重在詞臣。若將字字求心術(shù),恐有無邊受屈人。”已經(jīng)指出正史的記載未必可靠。趙翼此詩雖然也是這個意思,卻又有新的發(fā)展。劉因的詩似乎偏指史書中“佞臣傳”一類,認為佞臣的所言所為,其內(nèi)心或有隱衷,而“詞臣”出于對“奸佞”的義憤,加以口誅筆伐,論斷自然難免過重。趙翼的議論,較之劉因則更合實情,也更具普遍性,并揭示出某種規(guī)律。過去的所謂正史,其內(nèi)容大部分是為統(tǒng)治者樹碑立傳的,“言政必龔黃,言學(xué)必程朱”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欺世盜名,莫此為甚。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當然首先是出于統(tǒng)治者的政治需要,其次便是物質(zhì)因素。而原始資料的作者,又往往為了得到潤筆之資,不惜“工為諛”。于是,青史“大半亦屬誣”就是難以避免的了。
蔣士銓給趙翼的詩集寫的序說: 趙翼入翰林后,“丐詩文者戶屨恒滿,君濡墨伸紙,無不滿其意而去。”看來,趙翼替人家寫的墓志之類不在少數(shù),而求他者“無不滿意而去”,則多有虛美之辭可知。這種情況在封建社會是司空見慣的。然而又有幾個人愿意坦率地把這種“君子之恥”形諸文字呢?更不用說由此上升到理性認識,揭示出那煌煌正史的虛偽本質(zhì)了。趙翼勇敢地這樣做了,這是他的難能可貴處,也是性靈詩派主張寫“真性情”之理論的實踐。難怪這首詩被人評為:“千年陳案,一語翻盡。”(《甌北詩集》李保泰評語)
這首詩純用白描,絕無雕飾,極為平易自然,通俗流暢。且以口語入詩,如話家常。首句只用一個“忽”字就把此事之自然而來表露無遺;而此詩的非刻意為之,也意在言外。首段敘客之所持所求,二段敘己之所為,三段抒寫由此而生的聯(lián)想與感慨。結(jié)構(gòu)順乎事理,合乎情味,如流水行云一般。該詩顯然受白居易和宋人議論詩的影響,其表現(xiàn)形式和某些議論亦頗與北宋邵雍的道學(xué)詩相近。他的《后園居詩》之六有這樣的句子:“此土木偶耳,曷怪與汝竦?”則是典型的以散文句式入詩。趙翼集中,諸如牙痛、耳聾、戴眼鏡、聽西洋樂器演奏等都入詩;在精神上和形式上,趙翼等人的性靈派詩歌,乃是主張“我手寫吾口,古豈能拘牽”的黃遵憲等人新派詩的先導(dǎo)。
但總的來看,這種隨口而發(fā)、肆筆而成的詩,好的可以達到天然自得的境界;其下者,則詩味不濃、缺乏工煉,有輕率、甚至浮滑之弊。趙翼在他的《甌北詩話》小引中說“年青時讀唐宋諸家詩,不能悉心凝慮,究極本領(lǐng),而僅得其十之二三”;所以自己的詩“不復(fù)能與古人爭勝”,晚年“竊自愧悔”,大概也是有鑒于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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