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范成大詩《后催租行》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老父田荒秋雨里,舊時高岸今江水。傭耕猶自抱長饑,的知無力輸租米。自從鄉(xiāng)官新上來,黃紙放盡白紙催。賣衣得錢都納卻,病骨雖寒聊免縛。去年衣盡到家口,大女臨歧兩分首;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復驅(qū)將換升斗。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
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號石湖居士,吳郡(今江蘇省蘇州市)人。高宗紹興進士,歷任徽州司戶參軍、樞密院編修、秘書省正字、處州知府等,官至參知政事。乾道六年(1170)出使金國,不辱使命。晚年隱居蘇州石湖。以詩著稱,博覽眾采,自成一家,與陸游等齊名,為南宋四大家之一。所寫反映現(xiàn)實的作品都有較高成就,尤以田園詩別具一格,影響較大。
范成大一生有兩次較多地接觸農(nóng)村田園生活。一是他早年為了謀生、求仕等事,奔走流徙,輾轉(zhuǎn)他鄉(xiāng)的時候;二是乾道八年(1172)以后出任靜江(桂林)、成都以及明州(寧波)、建康(南京)等地知府,和晚年退居鄉(xiāng)里隱居石湖的十年?!端膸烊珪偰刻嵋贩Q他:“初年吟詠,實沿溯中唐以下?!彼幸庾R地學習王建、元稹、白居易的新樂府詩。在大雪天聽到墻外賣魚、菜小販的“求售之聲”,不禁發(fā)出“汝不能詩替汝吟”的憤怒呼聲。作為姊妹篇的前、后《催租行》,便是作于早年的“惟歌生民病”的作品。
詩開篇便一語破的,指出統(tǒng)治者們上下狼狽為奸的嘴臉。“輸租得鈔”,農(nóng)民已經(jīng)把田賦繳了,收據(jù)拿在手上,可是“官更催”! 此“官”者,是邁著歪歪斜斜的步子由村中中小地主擢拔的“里正”、“戶長”之類的人。周汝昌先生《范成大詩選》有云:“按宋時官府收田賦本有四鈔;戶鈔,人戶收執(zhí);縣鈔,縣司銷籍;監(jiān)鈔,納官掌之;住鈔,倉庫藏之。后則監(jiān)、住二鈔廢;至縣司則不唯不據(jù)縣鈔銷籍,反而藏匿以要索賄賂。人戶持出戶鈔,不生效力,仍令重繳(甚則有重繳至二、三次者)。”于是我們看到一幅乘機勒索者的丑態(tài)和窮苦農(nóng)民不得不委屈應付的場景?!笆殖治臅?,一解,用白居易“手把文書口稱敕”(《賣炭翁》),或者是“手持敕牒牓鄉(xiāng)村”(見《杜陵叟》)意,指里正手持催租的文書——即“不生效力,仍令重繳”;二解,農(nóng)戶繳出戶鈔憑據(jù),示意他已繳納完畢。從全句看,以前解較宜。同時這里正的表情是“雜嗔喜”?!班痢迸c“喜”是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世說新語·德行》有曰:“丞相(王導)見長豫(悅)輒喜,見敬豫(怡)則嗔?!边@里實際上是既表現(xiàn)出惱怒,以示其威(不然,怕嚇不住農(nóng)戶);又表示出總是同鄉(xiāng)人(唐宋以百戶為里,五里為鄉(xiāng),每里置里正一人),故而現(xiàn)出那種皮笑肉不笑的“假慈悲”。因為他的目的是:“我亦來營醉歸耳!”表面看是說我只不過是謀求一醉罷了。但這是一種托詞,因為他“敲門來”時已經(jīng)酒足飯飽,步履“踉蹌”,實際是暗言勒索。 雖只兩句詩,但把這種人的丑惡嘴臉刻畫得栩栩如生,令人作嘔(可與后面《四時田園雜興》其七合看)。
前四句一片動態(tài),給人以喧囂感。后四句緊承前句轉(zhuǎn)入賦筆平敘,作如實的客觀描述,但暗中卻也夾雜有人的行動?!皯a囊”,撲滿的別稱?!段骶╇s記》載:“撲滿者,以土為器,以蓄錢;具有入竅而無出竅,滿則撲之。”宋人李之儀亦有詩云:“近免竹筒拘月費,主人時亦破慳囊。”(《次韻見問》)這幾句使我們仿佛看到: 這位貧苦無告的農(nóng)民走近床頭,拿起那“大如拳”(喻小)的撲滿,用顫抖著的手把它摔碎,取出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點錢,既悲憤而又強作歡笑地說:“不堪與君成一醉,聊復償君草鞋費?!薄安菪M”,舊時陋規(guī),官府公人出差向人索取錢財,意為慰其奔波之勞。這里前用“不堪”,后用“聊復”,語似婉轉(zhuǎn),意實內(nèi)蘊,對于里正者流只能笑在面上,恨在心中。
這樣短短的八句詩,本不以塑造人物形象為能事,但卻用平淡淺近、凝煉生動的寥寥數(shù)語活畫出了舊時里正的形象及其靈魂的丑惡;農(nóng)民畏勢不得不與周旋的情態(tài)亦躍然紙上。寫的雖是一件具體的事,但也是封建社會廣大勞動人民被剝削的縮影,具有普遍的意義。原詩于題下自注:“效王建。”王建并沒有這個題目的詩。王建是貞元、元和年間白居易等所倡新樂府(又名“新題樂府”)的重要成員,他們以“因事立題”為寫作準則,“欲開壅蔽達人情,先向歌詩求諷刺”(白居易《采詩官》)。范成大的前、后《催租行》,又何嘗不是“珠聯(lián)璧合”的諷刺呢! 稱得上是“眼前景,口頭語,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趙翼《甌北詩話》)。
大約在前作不久,詩人又有《后催租行》之作,論者謂敘其初為吏之親切感受。紹興二十四年(1154),范成大二十九歲時中了進士,任令為徽州(今安徽歙縣)司戶參軍,管理戶籍、賦稅和倉庫一類差事。他把所看到的農(nóng)民的苦難寫成此詩。這首詩里的農(nóng)民處境,又大不如前首?!袄细浮倍?,寫秋雨連綿,積雨成災,“舊時高岸今江水”,過去防水的高岸變成了一片汪洋,涌流四溢,田園盡成澤國了! “秋雨里”三字,更給人以雨似乎仍在下的意象。開頭兩句,把老父的艱難處境生動地展現(xiàn)了出來。這是全詩的“總帽”,后面的敘述,完全緣此而生。出路何在呢?三、四句寫他只好離開自家的土地去為人家耕種。但結果是既填不飽肚子,更無力繳納官家的租米?!伴L饑”“無力”,可知生活已瀕臨絕境。南宋偏安江左,地主大肆兼并土地,全國墾田中,“官戶(有權勢的大地主)田”占一半。加上天災人禍,農(nóng)民失掉土地,大量地淪為佃戶,其戶數(shù)竟達全國總戶數(shù)的三分之二。詩人在這里寫的,不過是一個具體的事件,卻也有著一定的歷史認識價值。
六句再遞進一層,情況變得更壞: 雖然朝廷下了赦免租賦的詔書,地方官也用黃紙照鈔布告,但這只是官樣文章,不起作用;起作用的是地方官用白紙發(fā)出的催交田賦的命令。正是“淡黃竹紙說蠲(免除)逋,白紙仍科不稼(失收田)租”(朱繼芳《農(nóng)桑》)。
由于“白紙催”,結出后面一連串辛酸的苦果: 先是為了免遭捆綁坐牢之苦,賣掉身上的衣服,繳完了租稅。暫時的苦難過去了,接踵而來的是: 捱至“去年”,衣服賣光無物可賣了,只好賣家里的人口。首先輪到的是大女:“臨歧兩分手?!本皼r如何?詩人沒有說,讓讀者去想象?!翱蘼暋?,雖不會有杜甫《兵車行》中“直上干云霄”那樣大,那么驚天動地,因為參與的人沒那么多,但“牽衣頓足”的痛苦之狀大概是相同的。這里詩人用“無墨之墨、無筆之筆以取之”的繪畫手法,反覺意蘊含厚?!敖衲辍蹦?輪到了二女兒:已托媒人定了親事,拿她去換升斗之糧。“亦復驅(qū)將”,即仍得像對待大女兒一樣逼迫她。最后兩句,用反語抒發(fā)老農(nóng)極其憤慨的感情,更是“字字看來皆是血”了。這個結尾,既非明白的“卒章顯其志”(白居易語),也不是需要思索的“篇終結混?!?杜甫語),它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由詩開頭的天雨成災,到“老父”已走投無路,接下來步步緊逼,但作者始終出之以平淡的、不夾雜感情色彩的語言,就更引起人們對丑類們的憎恨和對“老父”的深厚同情。“從江西入而不從江西出”的范成大的一些詩,擺脫了江西派,而和白居易王建等人一樣,志存諷諭,雖亦不免“平淺”,但卻是平而有味,淺而有致,可列于上品之作。
自從“豳詩言農(nóng)桑衣食之本甚備”(《漢書·地理志》)之后,真正反映農(nóng)民疾苦的詩,嗣響無人,到中晚唐才出現(xiàn)王建《田家行》、李紳《憫農(nóng)》、曹鄴《四怨詩》等同類作品,因此范成大這兩首新樂府式的《催租行》和他的《田園四時雜興六十首》中的部分作品,在中國詩歌史上便具有特殊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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