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歸①（蘅皋向晚艤輕航）

【原詞】

蘅皋向晚艤輕航②。卸云帆、水驛魚鄉③。當暮天、霽色如晴晝④，江練靜、皎月飛光⑤。那堪聽、遠村羌管⑥，引離人斷腸⑦。此際浪萍風梗⑧，度歲茫茫⑨。

堪傷。朝歡暮宴，被多情、賦與凄涼。別來最苦，襟袖依約⑩，尚有余香。算得伊、鴛衾鳳枕?，夜永爭不思量?。牽情處?，惟有臨歧?，一句難忘。

【注釋】

①《彩云歸》：詞牌名，柳永自制曲。《宋史·樂志》注“仙呂調”，《樂章集》注“中呂調”。雙調一百零一字，上片八句五平韻，下片十句五平韻。

②蘅（héng）皋（gāo）：生長香草的水邊高地。曹植在《洛神賦》中寫過：“爾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向晚：接近晚上的時候。艤（yǐ）：使船靠岸。

③云帆：高帆。水驛：以船為主要交通工具的驛站。

④暮天：傍晚的天空。王昌齡在《潞府客亭寄崔鳳童》中有寫：“秋月對愁客，山鐘搖暮天。”霽（jì）色：晴朗的天色。元稹《飲致用神曲酒三十韻》：“雪映煙光薄，霜涵霽色泠。”

⑤江練靜：江水像白色綢緞一樣又白又靜。飛光：閃閃發光。江淹《別賦》：“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軒而飛光。”

⑥羌管：即羌笛，是出自古代西部羌族的一種簧管樂器，古老的六聲階雙管豎笛。據傳為秦漢古羌人發明，音色清脆高亢，流傳于四川羌族地區。

⑦斷腸：形容傷心至極。

⑧浪萍風梗：浪中的浮萍，風中的斷梗。形容人居無定所，漂泊不定。

⑨度歲：過年。茫茫：迷茫，模糊不清。

⑩依約：依稀隱約。

?鴛衾（qīn）：繡著鴛鴦的錦被。鳳枕：繡著鳳凰的枕頭。

?夜永：夜長。爭：怎，如何。

?牽情：牽動感情。

?臨歧：歧路，岔路。古人送別常在岔路口處分手，故把臨別稱為臨歧。

【譯文】

傍晚，整理輕舟停靠在長滿杜衡的岸邊。將白色的船帆降下，走進盛產魚米的水路驛站。當時傍晚的天空、晴朗的天色如同一幅畫一般，江水像白色綢緞一樣又白又靜，皎月耀光。如何忍受去聽那遙遠的村落傳來的悠悠羌笛聲，引發了心中離開家鄉與親人的無限悲情。此時，感覺自己就像是水中的浮萍，風中的斷梗，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馬上要過年了，思緒愈加煩亂了。

怎能忍受朝歡暮散的傷悲，多情讓自己徒增了凄涼孤獨。自從分別之后，我痛苦至極，衣襟衣袖隱約還殘留著你的余香。猜想你此時應當坐在我們同眠共枕的床頭，面對漫漫長夜，如何不像我一般思念。動情處，唯有贈別之辭，一句也難以忘記。

【賞析】

本詞用詞講究，十分文雅，夜色蒼茫中帶著凄美，極具畫面感，且抒情十分到位。

上片開篇，“蘅皋向晚艤輕航”兩句為我們刻畫了一個匆匆趕路的旅人，在傍晚十分，將船靠岸，準備“卸”下“云帆”，宿于船上。開頭兩句就大概交代了時間、地點以及人物的狀態。之后，開始描繪周圍的景色：“當暮天、霽色如晴晝，江練靜、皎月飛光”，詞人用短短幾句，就為我們勾勒了一幅江邊傍晚月色圖。在清朗的夜色中，皎潔月光的照射下，平靜的江水宛如一條白色的綢帶，散發著皎潔的光彩，月光水色上下輝映，瀲滟無際。詞人所描繪的意境雖是優美的，而詞人所透露出的情感卻讓人凄然。“那堪聽、遠村羌管，引離人斷腸”，這時，遠方村莊飄來陣陣的羌笛聲，令離別在外的人傷心不已。羌笛本身就帶著凄切之聲，在夜深人靜時，傳到了詞人耳邊，而詞人正置身于一片茫茫蒼蒼的空闊之中，更覺處境凄涼。“那堪”二字使離人面對此情此景所引發的凄苦之意更深一層地表達了出來。“此際浪萍風梗，度歲茫茫”，詞人深陷于“斷腸”的悲傷中，感覺現在的自己就像是浪花中的浮萍、風中的斷梗，未來、前途、希望都是渺茫的。“度歲茫茫”四字寫盡了歲月蹉跎，毫無希望的無奈。

下片，詞人以“堪傷”二字直抒其懷，不僅承接了上片的感情脈絡，又引出了下片對其中滋味的進一步訴說。“朝歡暮散，被多情、賦與凄涼。別來最苦，襟袖依約，尚有余香”，“朝歡暮散”是過去的享樂生活，“凄涼”是如今的現狀，“多情”是痛苦的根源，所以“別來最苦”。因“多情”而傷離別，由于離別而痛苦，層層遞進。仿佛“依約”間，詞人嗅到了“襟袖”中似乎還殘留著伊人的“余香”，這多是詞人由于思念過度而產生的幻覺，可看出詞人思念至深。隨后，詞人開始轉換視角為對方著想。“算得伊、鴛衾鳳枕，夜永爭不思量”詞人從自己出發推測伊人也一樣，對自己思念至深，輾轉反側，孤夜難眠。接下來詞人又把筆墨宕開，開始回憶當初的分別“牽情處”“惟有臨岐”“一句難忘”。詞人舍其他不言，專擇取分別時的一個鏡頭，就要遠行，兩人之間必定有很多話說，但到臨別卻無法訴說，只化為了臨別時的一句叮囑。詞的結尾宛如一個特寫的定格，有著強調、放大情感的效果，凄楚動人，令人黯然神傷。

《樂府余論》云：“柳詞曲折委婉，而中具渾論之氣，雖多俚語，而高處足冠群流。”柳永這首詞“曲折委婉”，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長短不一的句式使音節流轉頓挫，極易于抒發曲折委婉之情，且有一唱三嘆的效果，極為動聽；這首詞又“具渾論之氣”，詞中所描繪的景色宏大，水天一色，極具意境；這首詞還“高處足冠群流”，寫景有全景亦有細節，寫情有感想、幻想、推想和回想，極其鋪陳，而且相思之情隱然結合了身世漂泊、志意追尋與落空的感慨，情感抒發十分豐滿。但在語言上，這首詞卻不用俚語，頗具高雅清揚的氣度，堪稱柳永慢詞長調中難得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