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鑒湖秋女士（四首）

惡耗驚傳痛哭來，吳山越水兩堪哀！

未殲朱果［1］留遺恨，誰信紅顏是黨魁！

缺陷應彌流血史，［2］精魂還傍斷頭臺。

他年記取黃龍飲［3］，要向軒亭［4］酹一杯。

黃金意氣鐵肝腸［5］，革命運中最擅場［6］。

天壤因緣悲道韞，［7］中原旗鼓走平陽。［8］

飄零錦瑟無家［9］別，慷慨歐刀有國殤［10］。

一笑人間癡女子，如君端不愧媧皇［11］。

飲刃匆匆別鑒湖［12］，秋風秋雨［13］血模糊。

填平滄海憐精衛，［14］啼斷空山泣鷓鴣。［15］

馬革裹尸［16］原不負，蛾眉［17］短命競何如！

憑君莫把沉冤說，十日揚州［18］抵得無。

漫說天飛六月霜［19］，珠沉玉碎［20］不須傷。

已拚俠骨成孤注，贏得英名震萬方。

碧血摧殘酬祖國，［21］怒潮嗚咽怨錢塘。［22］

于祠岳廟［23］中間路，留取荒墳葬女郎。

題解

此詩作于1907年。這一年正是我國近代歷史上的“多事之秋”：徐錫麟在安慶謀刺恩銘，秋瑾于紹興就義，楊卓霖遇害，潮州黃岡、惠州起義先后受挫；黃興兩番進攻欽、廉一帶，并偕胡漢民襲取廣西鎮南關，亦相繼失敗……這一系列事件無疑會給詩人的心頭籠上濃重的陰影。在此詩中，詩人將秋瑾喻為銜石填海的精衛，足見詩人并不甘沉淪，一種殄滅仇讎、光復河山的拯世宏愿盈溢于墨楮之中。至若“六月飛霜”“錢塘怒潮”諸典的化用，皆有無窮悲慨寄焉。由于第四首前三聯的超大容量，尾聯一出，足以收綰全篇——一腔忠烈的鑒湖女俠，自當與于忠肅、岳武穆名垂千古矣。按：秋瑾，近代民主革命烈士。字璇卿，號競雄，別署鑒湖女俠。浙江紹興人。1904年留學日本，次年先后加入光復會和同盟會。1906年為反對日本取締留日學生而歸國。在上海主編《中國女報》，力倡女權，昌言革命。1907年回紹興主持大通學堂，聯絡金華、蘭溪等地會黨，組織光復軍，與徐錫麟分頭準備發動皖、浙兩省起義。徐起義失敗后，清軍于同年7月13日包圍大通學堂，秋瑾被捕不屈。是月15日就義于紹興古軒亭口。

注釋

［1］朱果：《清通志·氏族一》:“我朝先世發祥于長白山。山之東有布庫哩山，下有池曰布勒瑚里，相傳有天女三浴于池，浴畢，有神鵲銜朱果置季女衣，季女取而吞之，遂有身。尋產一男，生而能言，體貌奇異。及長，母告之故。命曰：汝以愛新覺羅為姓，天生汝以定亂國。其往治之……三姓遂以女妻之，奉為國主，其亂遂定。于是居長白山東鄂多理城，國號清朝?！焙笠蛞灾旃Q清朝。

［2］缺陷句：意謂秋瑾之死，彌補了歷史上未有婦女為革命流血的空白。

［3］黃龍飲：意謂直搗敵巢、一舉獲勝。語出《宋史·岳飛傳》：岳飛在朱仙鎮大破金兵，兀術遁還汴京，金人大恐，紛紛率部來降，飛大喜，謂其下諸將曰：“直抵黃龍府，與諸公痛飲耳！”黃龍，即黃龍府，金國首都。按：金國女真人所建，女真為清朝的先祖，故當時的反清志士喜用“痛飲黃龍”，以勵推翻清王朝之志。

［4］軒亭：即紹興古軒亭口，秋瑾英勇就義處。

［5］黃金意氣：意謂秋瑾性情豪放。語本陶成章《秋瑾傳》:“……瑾得萬金，即以之經商，所托非人，盡耗其資。”又：“……盡以其所有首飾，托大均妾荻意為變賣，集資東渡日本留學；值寧河王照以戊戌案自首，系刑部獄，瑾聞之，出所集得留學費送入獄，以濟其急，并囑使者勿以其名告之?！辫F肝腸，性格剛直。

［6］運：疑為“軍”之誤。擅場： 壓倒全場。

［7］天壤句：意謂秋瑾所嫁非人，婚姻不如意。語本《晉書·列女傳》:“謝道韞初適王凝之，還，甚不樂。安曰：‘王郎，逸少子，不惡。汝何恨也？’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復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按：秋瑾曾嫁湘入王廷鈞，不久即因夫妻不睦而分居。

［8］中原句：語見《舊唐書·平陽公主傳》:“公主引精兵萬余，與太宗軍會于渭北，與（柴）紹各置幕府，俱圍京城，號曰‘娘子軍’。京城平，封為平陽公主。”按：此處將秋瑾與平陽公主相比列，極贊秋瑾之軍事組織才能。

［9］無家：杜甫有《無家別》詩。此句意謂秋瑾脫離家庭而浪游四方。

［10］歐刀：行刑之刀?！逗鬂h書·虞詡傳》:“寧伏歐刀以示遠近?！弊ⅲ骸皻W刀，刑人之刀也?！?國殤，屈原《九歌》中的篇名，內容為吊祭為國捐軀之士。

［11］媧皇：即女媧氏。神話中人類的始祖，傳說當時她煉五色石補天，折斷鰲足支撐四極，治平洪水；殺死猛獸，使人類得以繁殖。按：秋瑾在詩中屢屢援用煉石補天的“女媧”，以寄推翻清朝、乾坤再造之志。

［12］飲刃：鋒刃沒入肌體，此謂秋瑾被殺。鑒湖：又名太湖，在浙江省紹興縣南。

［13］秋風秋雨：秋瑾《絕命詞》:“秋風秋雨愁殺人?！卑矗捍司湟话憬哉J為是秋瑾所作，實則為清代婁江陶澹人所作七律中的一句，秋瑾化用前人成句以寄悲慨。此詩首聯狀寫秋瑾被害時秋風秋雨凄厲的悲壯情景。

［14］填平句：《山海經·北山經》:“有鳥……名曰‘精衛’，其嗚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含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贝司湟庵^秋瑾逝矣，然其革命精神必將永存，以勵殺敵。

［15］啼斷句：《北戶錄》引《廣志》云：“鷓鴣鳴云，但南不北。”又，鷓鴣啼聲似“行不得也么哥”，甚為凄厲，故將此作為一種深負幽恨哀思的鳥。此謂秋瑾已去，唯有鷓鴣空啼而已。

［16］馬革裹尸：謂慷慨赴死，殞身沙場。語出《后漢書·馬援傳》:“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何能臥床上在兒女子手中耶！”

［17］蛾眉：古代女子長而美的眉毛，后以此指代女子。此指秋瑾。

［18］十日揚州：1645年陰歷4月25日，揚州城破，清軍進行了大規模屠殺，延續10天之久，其狀甚為慘烈。王秀楚身歷其境，撰《揚州十日記》。

［19］天飛六月霜：《太平御覽·十四》:“鄒衍事燕惠王，盡忠，左右譖之王，王系之獄，仰天哭，夏五月，天為之下霜?！庇謴堈f《獄箴》:“匹夫結憤，六月飛霜?！贝司浣栌髑镨辞甯锩囊黄\足以感天動地。

［20］珠沉玉碎：皆為痛惜秋瑾被害之詞。珠沉，黃庭堅《千秋歲》詞吊秦觀云：“重感慨，波濤萬頃珠沉海。”玉碎，《北齊書·元景安傳》:“大丈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p>

［21］碧血句：語出《莊子·外物》:“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又鄭元祜《張御史死節歌》:“孤忠既足明丹心，三年猶須化碧血?！币庵^秋瑾的志節風范永在，絕不會隨著時光流逝而光沉響絕。

［22］怒潮句：用伍子胥怨氣化怒潮事?！墩摵狻撈?“吳王殺子胥，投之江。子胥恚恨，驅水為濤，以溺殺人。今時會稽丹徒大江、錢塘浙江，皆立子胥之廟，蓋欲慰其恨心，止其怒濤也。”此句遙承“天飛六月霜”句，比喻英雄壯志未酬的巨大悲憤。

［23］于祠岳廟：謂于謙、岳飛的祠廟，均在西湖畔。按：于謙在“土木之變”后，曾抵抗也先（為明代時蒙古瓦剌部丞相，正統中率兵入侵，虜英宗，迫京師；于謙等擁景帝即位，擊退之）；岳飛是南宋抗金的英雄——詩人將秋瑾與此二人相比列，備極贊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