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感事四首(選三)
將軍一怒漢陽燒,是建奇勛第一遭。[1]
南下[2]長江曾血染,東來笠澤又兵鏖。[3]
丘山罪[4]已千秋定,華袞書[5]難一字褒。
浪逐風云窺大業,龍盤虎踞總無聊。[6]
衣缽曹瞞是本師;[7]馬礙心事路人知。[8]
遮天一手[9]稱能事,負乘[10]經年釀禍機。
不信巢溫成舁撰,[11]獨憐歡泰竟同時。
鳳池還我掀髯笑,營窟津門寄一枝[12]。
廿年奔走混風塵,面目終難辨假真。[13]
孔雀有文寧掩毒?神狐善變總傷人[14]。
《春燈》《燕子》悲前轍,流水桃花倘后身?[15]
畢竟文妖[16]成底事,漫將捭闔誤儀、秦。[17]
題解
此組詩系有感于張勛復辟之“后事”而作。1916年6月袁世凱死后,段祺瑞被迫擁立黎元洪任大總統,恢復國會,而自任國務總理。但他暗中極力加強皖系軍閥的武力,妄圖最終實現以武力統一中國。翌年2月,段氏向日本帝國主義借款購械,主張對德宣戰,受到親英美派反對,遂提出解散國會。黎元洪下令免去其職,段氏即在天津設參謀處,策動督軍團要挾政府。黎元洪召張勛入京調停,張氏率兵到京驅走黎,實行清室復辟。此正段氏的一大陰謀。
接著段氏以反對復辟為名,率兵打敗了張勛部隊,重新掌握了北京政權。8月,段氏擁立馮國璋為大總統,自任國務總理,遂公布對德宣戰。11月,段氏以川湘方面用兵的失敗,被馮氏令準免職,重返天津。這組詩創作的時間大抵就在段氏此次下臺之后。又,在這一時期,梁啟超與其所組織的研究系在國會中獨力堅決支持段的參戰主張,和段派聯合一氣。當段在天津馬廠誓師驅張勛時,梁已入段幕府。后即在段內閣中任財政總長。所選三首詩,分別詠馮、段、梁三人。
這些在當時煊赫一時的人物,在柳亞子的筆下竟定型為一個個跳梁小丑。反諷手法的出色運用,更強化了詩人的歷史批判意識。詩中所詠的雖是一個個渺小的個體,卻分明透示出一種恢宏的歷史觀照,“浪逐風云窺大業,龍盤虎踞總無聊”,在柳亞子看來,現實是由歷史生成的,而歷史又總是以某種“總無聊”的形式濃縮在現實之中,這種周而復始的循環,使歷史進入一個個怪圈,即所謂“歷史的相似性”,而這種“相似性”也正曲透出歷史的某種曲折反復性。柳亞子的“詠史”詩之所以比對史實的單純摹寫更臻于上乘,正在于他所獨具的“史識”。
注釋
[1]將軍句:這首詠馮國璋。馮為北洋軍閥直系首領。字華甫。直隸河間人。將軍二句:謂馮在武昌起義后,以清軍司令官的身份,率兵進行反撲,攻陷漢陽事。漢陽,武漢三鎮之一。奇勛,這是諷刺的說法,意在揭馮的反革命老底。
[2]南下:謂馮國璋攻打漢陽,雙手沾滿革命人民的鮮血。
[3]東來句:謂1913年二次革命中,馮為袁世凱的第二軍軍長,指揮進攻江蘇的國民黨政權,攻陷南京后并任江蘇省督軍。笠澤,吳淞江的別名,一為太湖的別名;此泛指江蘇。
[4]丘山罪:謂罪大如山。
[5]華袞書:謂歷史的評判。《春秋·序》云:“夫子因魯史之有得失,據周經以正褒貶。一字所嘉,有同華袞(古代皇帝及上公的禮服一注者)之贈;一言所黜,無異蕭斧之誅。”
[6]浪逐二句:謂馮國璋于是年8月1日由南京到北京就任大總統事。龍盤虎踞,指南京。
[7]衣缽句:謂段的心術奸險。衣缽,佛家以衣缽為師弟傳統之法器;衣謂袈裟,缽謂食具,二者為僧最重要之物;后世引申為師弟相傳的用語。曹瞞,即曹操,三國魏的實際創始人,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按:俗傳操為亂世奸雄,此即以斯意比段祺瑞。
[8]馬昭句:謂段祺瑞欲謀取最高權位的野心是盡人皆知的。《三國志》引《漢晉春秋》:“帝(曹髦)見威枳日去,不勝其忿……曰:‘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廢辱,今當與卿[等]自出討之。'”
[9]遮天一手:謂依仗權勢,欺上壓下,使是非不明。曹鄴《讀李斯傳》:“難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
[10]負乘:謂諂媚逢迎。語出《易·解》:“負且乘,致寇至。”正義“下乘于二,上附于四。即是用夫邪佞以自說媚者也”。
[11]不信二句:謂馮、段等北洋軍閥,不管誰上臺都無濟于蒼生。巢、溫,指黃巢、朱溫。黃巢,唐末農民起義的著名領導者;朱溫原追隨黃巢,后投降唐王朝,封梁王,后篡位,國號梁。異撰,不同的作為。歡、泰,謂高歡、宇文泰,俱南北朝時人,高歡仕魏,起兵誅叛,擁立孝武帝,功封渤海王,為丞相,專權,孝武乃西走依宇文泰,歡別立孝靜帝,由是魏分東西,而歡與泰互相攻戰。
[12]鳳池二句:謂段氏于是年11月22日被馮免去國務總理之職事。段氏去職后,即返天津老巢。鳳池,鳳凰池的省稱,《通典·職官典》:“中書省地在樞近,多承寵任;是以人固其位,謂之鳳凰池也。”又《晉書·荀勖傳》:“勖自中書監除尚書令,人賀之,勖曰:‘奪我鳳凰池,諸君何賀耶?'”按:此借指國務院。營窟,謂經營安身之所,《戰國策·齊策》:“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今看有一窟,未得高枕而臥也。請為君復鑿二窟。”津門,天津市的別稱。寄一枝謂安,謂安身之處,《莊子·逍遙游》:“鷦鷯巢于森林,不過一枝。”杜甫《秦州雜詩》:“為報鹓行舊,鷦鷯在一枝。”
[13]廿年二句:謂梁啟超在政治舞臺上混跡20年,變化無常。
[14]孔雀二句:謂梁氏文才甚高,但內含毒素,尤善于改變政治立場,但變來變去卻無益于世。孔雀句,《淵鑒類函·孔雀》:“孔雀食蝮蛇,血膽最毒。”神狐,指傳說中善變化的狐仙。此指梁啟超。
[15]春燈句:春燈燕子,指《春燈謎》《燕子箋》。均明末阮大鋮所作傳奇。阮為明末的佞臣,初附魏忠賢,后附馬士英,用為兵部尚書,不問軍事,專事報復,排斥東林復社諸人。清軍陷南京,逃往浙江,后降清。一說為清軍所捕。阮又善作戲曲,為明末戲劇家。按:此借阮比梁啟超。流水桃花,謂輕薄無氣節。杜甫詩:“輕薄桃花逐水流。”后身,倘為然他便是(流水桃花的)化身。
[16]文妖:謂以寫文章害人者,指梁啟超。
[17]漫將句:白白把張儀、蘇秦的縱橫捭闔法術的名氣斷送了。這是譏諷梁氏的政客手腕拙劣。捭闔,一種游說的技法。鬼谷子《捭闔篇》:“捭之者,開也,言也,陽也;闔之者,閉也,默也,陰也。又云:此天地陰陽之道;而說人之法也。”儀、秦,謂張儀、蘇秦。二人均為戰國著名的縱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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