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三首[1]

【原文】

其一

碧城十二曲闌干[2]，犀辟塵埃玉辟寒[3]。

閬苑有書多附鶴[4]，女床無樹不棲鸞[5]。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6]。

若是曉珠明又定[7]，一生長對水精盤[8]。

其二

對影聞聲已可憐[9]，玉池荷葉正田田[10]。

不逢蕭史休回首[11]，莫見洪崖又拍肩[12]。

紫鳳放嬌銜楚佩[13]，赤鱗狂舞撥湘弦[14]。

鄂君悵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自眠[15]。

其三

七夕來時先有期[16]，洞房簾箔至今垂[17]。

玉輪顧兔初生魄[18]，鐵網珊瑚未有枝[19]。

檢與神方教駐景[20]，收將鳳紙寫相思[21]。

武皇內傳分明在[22]，莫道人間總不知。

【注釋】

[1]碧城：道教傳為元始天尊之所居，后引申指仙人、道隱、女冠居處。

[2]十二：朱鶴齡注：“按《十洲記》《水經注》，俱言昆侖天墉城有金臺五所，玉樓十二。”江淹《西洲曲》：“闌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謂“十二”指欄桿也，可通。闌干：欄桿。

[3]犀辟塵埃：指女冠華貴高雅，頭上插著犀角簪，一塵不染。犀，指犀角。辟，辟除，一作“避”。《述異記》：“卻塵犀，海獸也。然其角辟塵。致之于座，塵埃不入。”玉辟寒：傳說玉性溫潤，可以辟寒。

[4]閬苑：閬風之苑，傳說中神仙的居處，閬風在昆侖之巔，此借指道觀。書：書信，仙人以鶴傳書。多：一作“空”。

[5]女床：山名。《山海經·西山經》：“女床之山有鳥焉，其狀如翟，五彩文，名曰鸞鳥。”床，一作“墻”。

[6]雨過河源：隱喻歡會既畢。雨：兼取“云雨”之意。河源：即河流的源頭，發源地。

[7]曉珠：清曉的露珠。

[8]水精盤：水晶制成之圓盤。精，一作“晶”。

[9]可憐：可愛。

[10]玉池：字面意思可指玉陽山下的玉溪。王金珠《歡聞歌》：“艷艷金樓女，心如玉池蓮。”田田：荷葉浮在水上沉甸甸的樣子。《采蓮》：“江南可采蓮，荷葉正田田。魚戲蓮葉間。”

[11]蕭史：用秦穆公以女弄玉妻蕭史典故，此處喻指男主人公，當系道流。

[12]洪崖：傳說中的仙人名，黃帝樂官伶倫仙號，古樂律的創始人。此喻指道侶。郭璞《游仙詩》：“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洪崖拍肩”表示與仙人同游，后世遂用作喻指游歷仙境之典。

[13]紫鳳：傳說中之神鳥，鳳凰之屬，喻女。放嬌：撒嬌。楚佩：楚人所佩之玉。《列仙傳·江妃二女》：“江妃二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見而悅之，不知其神人也。遂下與之言曰：‘愿請子之佩。’二女遂手解佩與交甫。交甫悅，受而懷之中當心，趨去數十步，視佩，空懷無佩，顧二女忽然不見”。

[14]赤鱗：鱗片赤色之魚，《淮南子》稱“淫魚”。《淮南子·說山訓》：“瓠巴鼓瑟，游魚出聽。”注曰：“淫魚長丈余，出江中，喜音。”湘弦：湘靈所鼓，喻指女冠。《楚辭·遠游》：“使湘靈鼓瑟兮。”

[15]這兩句言雖繡被仍在，而所戀不至，唯于舟中焚香，獨眠而相思。用“鄂君繡被”典故，此以鄂君喻男主人公。

[16]七夕：農歷七月初七夜晚，牛郎織女在銀河相會。先有期：預先有約會之期。

[17]洞房：指女性居處。簾箔（bó）：窗簾、門簾。箔：葦子織成的簾。

[18]玉輪：指月亮。顧兔：《楚辭·天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兔在腹？”聞一多認為顧兔指蟾蜍。魄：月中陰影。月亮農歷十六開始生魄。

[19]鐵網珊瑚：《本草》：“珊瑚似玉，紅潤，生海底盤石上。海人先作鐵網沉水底，貫中而生，絞網出之。”未有枝：言未得珊瑚，此喻終未得與女冠相攜。

[20]檢與：檢查并給予。神方：即神奇之術。沈約《郊居賦》：“冀神方之可請。”駐景：留駐景光，指駐顏。

[21]鳳紙：金鳳紙，宮廷用紙，上有金鳳圖形。道家青詞亦用之。

[22]武皇內傳：指《漢武內傳》。記西王母降臨漢宮，武帝從之受長生不老之術等故事，因多記女仙，故借用。

【譯文】

其一：道觀的欄桿眾多，彎彎曲曲，犀牛角可以避開塵埃，暖玉可以驅寒。仙人居住的地方多用仙鶴傳信，女床之山，樹上都棲息著鳳鸞。透過窗戶看見星星沉落到海底；雨從河流的源頭漂過，只能隔河相看。如果清晨的露珠能夠明亮而且不消失，我將與你一生對著水晶制作的玉盤。

其二：你的身影，你的聲音都是多么可愛呀！玉池荷花的葉子，浮在水上沉甸甸的。你就如弄玉，不遇到蕭史絕不會回頭；不要遇到善音律的洪崖，又要與他拍肩。紫鳳撒嬌銜著楚國人的玉佩，紅色鱗片的魚瘋狂地舞動撥弄著湘女的琴弦。鄂公子皙悵然地望著船上的夜空，熏香繡被，獨自而眠。

其三：我們如牛郎織女七夕相會一樣，本有預先約會之期。洞房的窗簾至今依然下垂，多么寂靜與深秘。月亮才剛剛生出月魄，用鐵網撈取珊瑚，珊瑚還沒有長成枝。檢查并傳授給你神仙的法術，好讓你永葆青春，收起鳳紙，暫停與你傳遞相思。《漢武內傳》的故事分明流傳至今，不要說人間沒有人知道。

【賞析】

此篇是李商隱最難以索解的詩篇之一，學界歷來眾說紛紜。金代元好問認為“此懷人而不可即，故以比之神人”；清代姚培謙認為是“君門難進之詞”；朱彝尊、錢良擇、施補華、陸昆曾、錢榘等人皆認為此詩刺唐玄宗與楊貴妃事；清代紀昀、朱鶴齡、屈復等人皆認為三首皆有所寄寓，然所寓之意則不甚可知，不宜強解。明代胡震亨《唐音戊簽》認為是替貴主后為女冠者所作，“此似詠其時貴之事。唐初公主多自請出家，與二教人媟近……味詩中‘蕭史’一聯，及引用董偃水晶盤故事，大旨已明，非止為尋恒閨閣寫艷也。”清代翁方綱、黃侃、程夢星、宋長白等人皆持此說。根據詩題中“碧城”以及末章“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句，胡震亨的說法較為可信。無論哪種說法都不能否認的是，這是一組纏綿悱惻、充滿悲劇美的愛情詩。

用仙話寫愛情是李商隱的常用寫法。《碧城三首》組詩通過描寫道觀的幽深渺遠，運用比興的手法，抒寫愛情開始之時的美妙，密會之時的狂放熱烈，分別之時的悵然與遺憾。贊揚自由和美妙的愛情，亦為愛情如曇花一現惋惜和痛苦，表達對女冠的相思與同情。

其一描寫道觀周圍的環境，以仙境中意象寫道觀，不知何者為神話，何者為現實，含蓄朦朧，意境廣遠。起句“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仿若從天而降，謂道觀如神人所居之處一樣華美出塵，營造幽深神秘的氛圍，側面烘托出女冠之美。頷聯承上而轉，寫女冠們雖居于清靜的道觀，然情根難斷，對愛情的向往與尋常女子無異，因而媒妁亦通，“多附鶴”“無樹不棲鸞”寫出了相戀雙方往來頻繁。“女床”句一語雙關，既引《山海經》神話，也喻人人欲有所歡，情狀已揭。頸聯寫“夜合明離”，描寫星辰將落、雨過河源之景，嘆息良辰美景短暫，歡會既罷，又將別離，悵然有所感悟。“當窗見”“隔座看”凸顯道觀的高聳、與世隔絕，不在人間，乃在天上。尾聯用假設句式，寄寓愛情能夠既美麗又長久的期待，顯然與事實相悖，怎不讓人悲傷惆悵。

其二追憶昔日歡會場景，寫愛情的甜蜜以及患得患失。“對影聞聲已可憐，玉池荷葉正田田”生動形象地寫出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心理，“對影聞聲”暗藏“望”字，無比深情繾綣。次句隱“魚戲蓮葉間”，暗喻男女歡會，相戀二人濃情蜜意之狀可見一斑。頷聯連用兩個典故，寫戀人害怕女主人公移情別戀的叮囑之詞，揭示戀愛的微妙心理，突出愛之深切。頸聯分別從男女雙方的視角描摹歡會恣意之狀，琴瑟和諧，熱情大膽，靈肉一體。尾聯收歸眼前凄涼場景，借“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等情境，抒發愛情的歡樂退卻后的無盡悲哀與悵然，與歡會場面形成鮮明對比，情去之后散落成灰。

其三寫離別后的孤寂，感慨二人相戀中的重重障礙，抒發愛情之花才剛開始便已隕落的悲哀，寄托詩人對女冠的無限同情，對自身愛情不順的悲傷。說到底，最后不過是彼此的過客而已。首句以牛郎織女起興，寫二人本如牛郎織女一樣定期相會，然而現在確實女子一人簾幕低垂，寂寥無比，暗示二人已經分別的事實。頷聯用月魄初生、珊瑚未有枝的形象，比喻二人的愛情尚在萌芽之時，本就不夠成熟，待到風雨摧折，自然無果。第五句謂男子對女子的祝福，希望她青春永駐，一如今日般貌美鮮活，無意中流露出擔憂和情愫，此為心意。第六句寫收起信紙，不再寄予相思，此為行動。行動與心意恰恰相反，互相矛盾，二人之間所面臨的身份以及清規戒律的阻礙，不言自明。結句若說書人結束語，所有鋪墊與隱喻至此方有跡可循，正如馮班所說：“讀（末章）落句方知其事之隱。”

全詩充滿著隱喻、象征，寫得十分隱晦幽深。詩人敘述相戀的過程，卻通過環境、景物的描寫進行渲染，始終只是朦朧而恍惚的感覺。想象豐富而跳躍，卻始終圍繞著故事娓娓道來，既有屈原楚辭般的浪漫唯美，又不乏李賀般的觸目驚心，設想新奇大膽，不必知其本事而可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