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馬長城窟行》原文與翻譯、賞析
陳琳
飲馬長城窟①,水寒傷馬骨。往謂長城吏: “慎莫稽留太原卒②。”“官作自有程③,舉筑諧汝聲④。”“男兒寧當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長城⑤?”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邊城多健少,內舍多寡婦⑥。作書與內舍:“便嫁莫留住!善待新姑嫜⑦,時時念我故夫子⑧。” 報書往邊地:“君今出語一何鄙⑨!”“身在禍難中,何為稽留他家子⑩!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11)。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結發行事君(12),慊慊心意關(13),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
【注釋】 ①窟:指泉眼。②稽留:滯留。③官作: 官府的工程。程:期限。④舉筑: 猶打夯。諧汝聲: 指齊聲唱起打夯的號子。⑤怫郁:煩悶。⑥內舍: 指戍卒的家中。⑦姑嫜: 古時稱丈夫的父母為姑嫜。⑧故夫子: 原來的丈夫。⑨鄙:指薄情。⑩他家子: 別人家女子,這里指其妻。(11)脯: 肉干。這幾句借用秦民謠: “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尸骸相支拄?”(12)結發: 古時男子20歲束發而冠,女子15歲取笄結發,以示成年。(13)慊慊: 怨恨不滿的樣子。關: 牽系。
【詩大意】 役夫在長城腳下的泉水中飲馬,水是那樣的寒冷。懇請監督修城的官吏,千萬不要耽誤了我們的歸期。“官府的工作自有期限,你們還是努力筑城吧!” “男兒寧可與敵人格斗而死,豈能滿懷郁悶地在此筑城!” 長城多么的綿長,連連長達三千里,邊城到處是筑城的年輕人,家中只留下寡居的妻子。役夫寫信回家,要妻子改嫁,勸她從此好好侍奉新的公婆,不要忘記過去的丈夫。妻子回信寄到邊地,責備丈夫不該如此薄情。役夫說: “不是我真的薄情,實是筑城無期,生歸無望,身處禍難之中,又何必讓你苦等!如今生男長大多死在邊地,不如不去養他,如果生女反倒可以精心哺育。你難道不見長城腳下,死人的尸骨堆積成山?”妻子回答說: “自從我成年與你結婚,一直怨恨離別,心牽兩地。明知你在邊地受苦,我又何能長久地生活下去?”
【賞析】 《飲馬長城窟行》 原屬于漢樂府《相和歌》 中的舊題,這是陳琳摹仿樂府民歌風格創作的一首敘事詩,詩中表現秦朝筑長城給百姓帶來的深重苦難與悲慘遭遇。
首二句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既仿照民歌的習慣先點出詩的題目,同時又有起興的作用。長城,這是詩中所寫悲劇的發生之地,這里用 “水寒傷馬骨”來形容它的環境,首先創造出一種凄苦嚴寒的氛圍,使人不難想見,在這馬猶且傷骨的地方人的處境如何。這兩句很像一出悲劇的序幕,有力地烘托了邊地之苦,自然地引出筑城役夫思歸的情節來。
接下,展開了役夫與筑城官吏對話的一幕。寫役夫因不堪筑城之苦,要求監工的官吏千萬不要再拖延太原役夫的服役期限,可官吏卻回答:“官府的工程自有規定的期限,你們還是一齊唱起打夯的號子,抓緊干活吧!”官吏的話,表面上是在安慰役夫,實際卻是以一種威脅、不耐煩、盛氣凌人的口氣,叫役夫休作回家的夢想! 所謂 “有程” 是假,“舉筑” 才是真。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憤怒、失望與怨恨使役夫爆發出怒不可遏的抗議之聲:“男兒寧當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長城!”這一幕對話的場景,寫得十分生動傳神。作者雖未加任何評說,卻全通過人物自己的聲口,寥寥幾筆,就寫出了役夫由期望到期望破滅,轉而被官吏的傲慢所激怒的復雜內心活動,表現了他們所遭受的深重苦難和抗爭精神;同時也活靈活現地勾畫出那些欺壓百姓的官吏的無賴面目。
自“長城何連連”以下四句,猶如戲劇中的過場戲,成為上一幕與下一幕之間的過渡。“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這兩句是對眼前之景的興嘆,又隱喻筑城工程的浩翰,苦役的永無止歇。它采用了民歌慣用的頂真手法,重復 “連連”二字,有很強的感染力,仿佛這連連長城就是那遙遙無期的苦役的化身,就是役夫的血汗與尸骨,畫面十分鮮明,富于想象。“邊城多健少,內舍多寡婦” 則緊承上兩句而來,為了修筑這樣工程浩大的長城,當有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這兩個“多”字,言簡而意賅,反映了深刻的現實生活內容。
從行文上說,這里過場戲的前兩句主要承前,后兩句則主要啟后。從“便嫁莫留住”開始,全詩揭開了筑城悲劇的后一幕: 寫役夫與妻子的書信往還。第一封信是役夫在極度絕望中寫給妻子的,信中要妻子改嫁,不必在家苦等,并勸她好好侍奉新的公婆,只是不要忘了自己。做丈夫的,去勸妻子改嫁,這是多么反常的事情,但這并非是他不愛自己的妻子,而恰恰是因為團聚已成絕望,他不忍心毀了妻子的一生,所以才那么體貼入微地勸她,那么動情地希望她改嫁后也不要忘了自己。短短幾句話,情意真切感人,充分寫出了役夫對妻子的愛,對筑城的悲憤心情,具有濃厚的悲劇氣氛。至于妻子的復信,詩中只選擇了最能見其精神、見其心地的一句:“君今出言一何鄙!”這句話的潛臺詞很多,其中當有妻子對丈夫不理解自己的怪怨、委屈心情; 也有決心與丈夫患難與共、“之死矢靡它”的誓言,構成了整出悲劇中不可缺少的一筆。
從“身在禍難中”到 “死人骸骨相撐拄”,是役夫的第二封信。在這封信里,役夫不再寫那些美好的規勸,而是以十分嚴峻的口吻,寫出冷酷無情的現實,點出悲劇的主題: 自己已決無生還之望,又何必讓你苦等。在中國傳統觀念中,歷來是重男輕女的,可如今男子都不可避免地成為筑城徭役的犧牲品,反倒不如生女好。這是詩人又一次以反常的現象抨擊社會的黑暗,表現人民的悲憤心情。語言沉痛真摯,有撼動人心的藝術效果。最后,悲劇在妻子的再次答復中降下幃幕:“結發行事君,慊慊心意關;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這是妻子發自心靈深處的呼喚。這番話,說得委婉深切,一方面明知生還無望,一方面又不忍說出那一個“死”字,最后只以一個充滿決絕之意的反問句作結,吐露了一位堅貞不渝的妻子對丈夫的無限深情,同時也把悲劇推向高潮。這一幕,雖然兩位主人公都未直接登場亮相,卻以畫外音式的內心獨白,盡情展示了各自純真美好的內心世界,展示了這一切美好真情與現實社會的激烈沖突,寫得酣暢淋漓,余韻悠長。
這首詩全以對話的方式進行敘事、抒情,并在對話中展開廣闊的社會生活背景,顯示了樂府詩歌的獨特魅力。詩中對話的語言質樸平淡,卻又富于暗示性和動作性。詩中沒有一筆直接寫及役夫與官吏、役夫與妻子的形象,卻通過對話,為人物作了極精彩的傳神寫照。正因為這里每段對話都能充分把握住人物的內心世界,寫出人物的個性,盡管詩中并未明確交待說話者的身份,讀者也依然可以根據其口氣及內容分辨出人物來,絲毫不影響詩意的表達。可以說,對對話藝術的成功運用,正是這首詩最有特色,也最富于樂府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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